他问,声音冷冷的,不带一丝波澜,不像在关心她,倒像是严师在查问功课。
瑶英点头:“前天回城的时候抄近道,走的山路,靴子被扎破了……”
他扶着她走进长廊,让她坐在栏杆上。
长廊幽凉,瑶英舒了口气,“我好些了……”
话还没说完,他俯身,右手托起她的小腿。
瑶英吓了一跳,呆呆地看着昙摩罗伽。
墙上满绘青绿壁画,光束照进来,折射的一道道斑斓晕光映在他身上脸上,他眼眸微垂,宽大的手掌托着瑶英的腿,另一只手直接脱下她的长靴,查看她脚上的伤口。
瑶英有些发热,脚上疼了两天,又有点中暑,晕晕乎乎地望着昙摩罗伽。
他的眉眼真好看。
一丝冰凉掠过脚背。
他解开她脚上的纱布,修长有力的手托住了她的足底。
法师的手……瑶英悚然回神,下意识想要抽回腿,她脚底被岩石扎透,血肉模糊的,又抹了伤药,碰不得水,这两晚都没擦洗,实在腌臜……她自己都嫌脏……
“别动。”
昙摩罗伽握着她的脚掌,脸上没有一丝嫌恶。
“伤口化脓了……得换药。”
他抬眸,眉心略皱,“这两天别走动了,有要紧的事让亲随去办。”
瑶英呆呆的,点点头。
她待在房中养伤,所有的事都让亲卫跑腿,等脚底伤口愈合,刚好毕娑过来找她,两人一起出门去演武场。
路过王寺前的广场时,路口乌压压挤满了人。
昙摩罗伽在布施,信众里三层外三层,把王寺堵了个水泄不通。
瑶英怕坐骑受惊伤人,和毕娑一起下马,绕着广场走了一大圈才找到一个出口,翻身上马。
身后忽然涌起一阵嘈杂声响。
毕娑和瑶英勒住缰绳,回头往广场看去。
人群汹涌,昙摩罗伽身着法衣,手持宝杖,在众僧的簇拥中出了大殿,激动的信众一个接一个上前接受布施,轮到一个衣衫褴褛的老者时,老者忽然口吐白沫,躺倒在地。
周围的人闪躲不迭,亲兵要上前抬走老者,昙摩罗伽示意无妨,示意亲随接过宝杖,走上前,为老者诊脉。
老者呕吐不止,他的法衣很快一片脏污,他毫不在意。
信众们回过神,合十拜礼,赞叹昙摩罗伽慈悲为怀。
老者只是中了暑热,很快被抬去阴凉地歇息。
信众恢复秩序。
昙摩罗伽立在殿前,手持宝杖,眉眼平和,法相庄严。
瑶英凝望着他的身影,想起前几天的事,哑然失笑,她那时候一定也是中了暑热,才会胡思乱想。
法师对谁都这么好。
她差点要自作多情了。
瑶英笑了一会儿,一扯缰绳,往演武场驰去。
……
翌日,瑶英在疼痛中醒来,想起梦中的情景,笑了笑。
天还没亮。
胳膊还是疼得厉害。
瑶英满头满脸的汗,身上衣衫湿透,挣扎着坐起,叫来帐中女亲卫为她洗漱换衣。
亲卫是谢青教出来的,武艺不如谢青,但很会照顾人。
她换了身衣裳,吃了药,觉得好了很多,让亲卫点起灯,靠坐着处理公务。
东线战事算是平定了,接下来的事情又多又杂。
忙起来,胳膊的伤似乎不那么疼了。
午后,郑景过来看她,见她还有精神写信,笑了笑:“公主怎么不歇歇?”
瑶英头也不抬:“没事,伤的只是左手。”
郑景也不多劝,拿出一叠书卷,道:“公主受伤的时候,这些随身带的书卷遗落在那边毡帐,我小心收起来,昨天事多,一时给忘了。”
瑶英放下笔,接过书卷翻看。
“多谢。”
她习惯随身带着一些舆图和记录的书册,方便随时翻看。
翻到最底下,瑶英停了下来。
最底下一本不是名册,也不是舆图,是一沓简单糊起来的册子。
她翻开册子。
纸张上画满了画,有巍峨的山川,高大的双峰骆驼,展翅的雄鹰,扬鞭的牧人……
还有和尚。
有打坐的和尚,有骑大象的和尚,有看书的和尚……
都是她平时随手画就,寥寥几笔,线条简单,别人可能看不出来画的是谁,以为只是信手乱涂。
看着画,不由得想起在王庭的时候。
有次画了叉腰骂人的般若,被他撞见,他好像皱眉了。
他要是知道她也画他,不知道脸上会是什么表情。
忽然,她听见郑景含笑问:“公主在笑什么?”
瑶英从画中回过神,摸了摸自己的脸,抬眸看郑景,后知后觉地道:“我在笑吗?”
明亮的光线透过毡帐笼在她脸上,她面庞微微发红,唇角轻抿,神色有些茫然。
郑景沉默。
原来她不知道,看画的时候,她一直在笑。
他从来没见瑶英这么笑过:肆意,娇俏,带了点女儿家的小得意,双颊润红,眉梢眼角都是笑意,眼中的似水柔情仿佛马上要淌出来。
她在看画,在想画上的人。
想到那个人,她便不知不觉笑了出来,哪怕那个人不在跟前……
郑景心头砰砰跳动了几下。
什么样的儿郎,竟然能得到七公主的垂青?
他看着神情依旧茫然的瑶英,心中五味杂陈,纵然在送公主和亲的时候就知道自己此生和她无缘,但心底还是免不了泛起些微的酸涩、失落和嫉妒。
更多的是时不与我的惆怅。
还有欣慰和好奇。
七公主历经坎坷,能够遇到一个知心之人,他亦为爱慕之人欢喜。
不过正因为历经坎坷,所以七公主性情坚定,轻易不会动情,到底是哪家子弟,能让七公主一想到他就露出这样柔和的神情?
到底已为人父,郑景按下怅惘,轻笑感慨:“假如我年轻几岁,公主这么对我笑……”
假如当年七公主愿意在他面前表露出这样的女儿娇态,他早就不顾一切带她走了。
然而七公主深知他们这些世家儿郎骨子里对富贵功业的渴求,年少轻狂时他们可以为公主赴汤蹈火,但有几人能担负起轻狂的后果?
七公主理智清醒,能让她意动之人,必定是景星凤皇般的人物。
瑶英自然听得出郑景未尽之语的玩笑之意,笑了笑,合上画册。
郑景忍不住调侃:“公主一定是想到了有趣的事。”
瑶英收起画册。
在想一个不有趣的人。
她不禁微笑。
即使做好了这辈子再也不见他的打算……即使知道自己对他来说只是一个过客……她还是很高兴能遇见他。
他让她知道,她的坚持不是愚蠢,在这个不属于她的时代,她也能找到一个理解她所想的人,就像跋涉途中失去方向,跌跌撞撞中忽然撞见他。
刹那间,光明大放。
昙摩罗伽。
她的法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