思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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马车停下,余若真扶周子皙下车。

周灵焰走在最前,见此地装潢典雅、楼宇气派,很是满意。

但姐弟两人都是头一回前来,初时面皮还薄,周灵焰便让余若真给店家打赏了不少银钱,要求丫鬟小厮都避让着,也用不着妓子作陪。

一行人先只是用晚膳,喝酒、听曲,没被旁人认出身份。

入夜,东京城灯火璀璨。

周灵焰喝得微醺,兴致上来了,招来数名妓子,却不让她们近自己的身,一味地把莺莺燕燕往弟弟和余若真那边推。

余若真气韵儒雅,间带着几分清贵,即便眉目英俊,生了一双含笑的桃花眼,亦不显得风流轻佻,是最讨女人喜欢的那一类人,妓子们都爱往他身旁靠。

周子皙话少,面嫩、乖巧,双颊上浮着微微的病态的红晕,更显得温柔可爱,很招人疼,惹得女人们围着他调笑。

周灵焰从旁看着,既觉得这世间仍不乏好男人,又觉得这天下的女人都比男人好上许多,环肥燕瘦,各个都美。

思及此,她忽而想起,近来听说汴梁城新出了一个花魁娘子,依稀就在这玲珑阁里,大手一挥,甩出几个金元宝,定要看个新鲜。

嬷嬷见钱眼开,笑着答应。

花魁娘子不久便到。

美人姓孙名小媚,芳龄十八,生得娇小玲珑,一双黑眼睛又大又亮,仿佛林间欢腾的小鹿。她精于丝竹歌舞,尤擅吹箫,不仅懂得诗词文章,而且朝堂逸闻、江湖趣事都能说上两句,礼数也很周全,落落大方,带着几分爽利江湖气。

周灵焰很快便被哄得笑逐颜开。

但周子皙在家被众星捧月地保护着,莫说出来鬼混了,连女色都不近,再加上身边都是大姐、余若真这样的俊男美女,看见那花魁娘子的时候,倒没觉得有多惊艳,只感觉这人面善。

没过多久,周灵焰已经把手搭在孙小媚身上了,笑着喝她喂过来的酒,要她吹小曲儿。

孙小媚便吹了一首《红叶赋》。

这是一首在大周流传很广的曲子,据说是秦王为心上人所作,婉转悠扬,颇具古风,仿佛是在等待与谁相遇,又或者,重逢。

周子皙闭目倾听,末了,竟出手打赏。

不想,孙小媚竟对佛理颇有兴趣,谢赏时,见周子皙戴着名贵佛珠,便主动向他讨教。

周子皙肠胃不好,这夜里被人围着,菜没吃上几口,小酌了几杯之后便觉得头晕,没忍住多说了两句。

孙小媚眨眨眼,一副狡黠聪明样,随口问:“小官人说话好听,依稀带着些巴蜀音调?”

周子皙想起从前与师父住在巴蜀的日子,当时有多美好,现在就有多感伤,却不想露出感伤模样,让对方难堪,只能含糊其辞,说:“在蜀地住过几年。”

孙小媚便说两人是同乡,再敬了他几杯酒,不多时,便把他扶了起来,说是要带他到自己的妆阁里去歇息去。

周子皙迷迷糊糊的,离开时咕哝了一声:“小鱼……”

余若真闻声便起,有意劝阻。

“让他去!”周灵焰却抓着余若真不放,半带调笑,“血气方刚的年纪,喜欢念经,又不是做了和尚,成天只跟你一个人腻歪,却不能娶了你,我都为你抱不平呢。”

女人们笑得花枝乱颤。

余若真也跟着笑,以玩笑回应:“我真是没有福气。”

孙小媚正当红,被达官显贵、文人雅士们捧着,很有些清高,尚不曾把恩客往闺房里带过,今晚却破了例,不免引得好事者们掀开窗户探头探脑。

“滚开!滚!”周灵焰喝高了,扯着嗓子把围观的人全都骂走,觉得扮男人没顾忌地说粗话真是爽快,兴致愈发高昂,竟让歌伎弹琵琶,兀自在房里舞起剑来。

众人拍掌叫好,欢笑吵闹。

“我到他屋外候着。”余若真趁乱说了声,声是淡然的,但与平日相比,隐隐显出一丝慌乱。

他在周灵焰无奈的目光下起身离开,关门,转弯上楼,陷入阴影里,脸上笑容忽地消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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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纸上落着两道人影。

余若真大步流星,来到孙小媚的妆阁前,抬手欲要叩门,却悬置许久,继而收回,转头朝外,远远地坐在角落的栏杆上吹风。

他模样俊,修为高,人品也好,周子皙同他亲近,大家伙儿都觉得应当。但只有他们彼此知道,原因并不是旁人想的那样简单。

其实,两人早在巴蜀时就已相识。

余若真幼时家逢变故,沦落为奴,在涪陵的一个小镇黑店里做帮工,受主人苛待,众人欺凌。唯有戴黑纱笠的大善人何鸾不时去客栈喝酒,总是不动声色地多给他些银钱。

当时,周子皙还叫何惜,是何鸾的小徒弟,在镇上念私塾,人人都认识他、喜欢他。

可能是太聪明的缘故,他对什么都是一看便懂、一做就会,在学堂里坐不住,常常逃课,躲出去睡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