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海

幻境渐渐扭曲,景象变得杂乱。

无数光影掠过,春夏秋冬更迭,大雨、炎阳、红叶、白雪交替,但无论周遭景象如何变幻,最清晰的焦点始终停留在一个人身上,从少年到青年,全都是周温嵘的身影,全都是他说话的声音。

“规矩只管傻子,我就教你了,谁敢说个不字?阿越,你也不必叫师父,喊一声师兄就成,把大师兄算上,整座青阳山,我就看得上你们两个。”

“阿越,你跟着我做什么?”

“阿越,我喜欢大师兄。”

“阿越,今儿是你我的生辰,我就不过了,没意思。没钱,只能给你买一个糖人,回去之后不许乱说。”

“阿越,好听吧?我想着大师兄,为他写了这首《红叶赋》,我赢了。”

“阿越,帮我把琴烧了,反正他不稀罕。剑也烧了……烧不掉?是,烧不掉,扔了,剑谱也扔了……不,你去捡回来,我舍不得。”

“阿越,今天是他大婚的日子。”

“千江有水千江月,万里无云万里天。阿越,我给你起个名字,往后你就叫越千江。”

“越千江,你喜欢我?”

“你喜欢我。”

“唉……”

“越千江,你想要那管洞箫?你……会吹吗?让我试试。”

“命有什么重要的?什么都不重要!越千江,别自作多情,不论哪个将领遇险,我都会救,这次恰好是你罢了。”

“越千江,你也老大不小了,我给你指一门亲事如何?往后不必再跟着我。”

“你去帮我找一株野草,只有雄蕊,没有雌蕊的那种,也许近在眼前,也许远在琼州。”

“你想我了。”

“阿越,我这辈子,杀孽无数,唯独觉得对不起的……是你。”

“阿越,我之所有,全都托付给你了。”

“阿越,我……”

·

周不渡几乎被幻影淹没,无法自拔。

忽而,火光重现,幻境骤然消失。

他终于回到小岛上,发现自己已经走到位于岛心的火焰前方。

熊熊大火之中,依稀有一个人影。

周不渡试探着问:“越千江?”

那人盘腿而坐,纹丝不动。

青烟狂舞,将周不渡迷了眼。他被深藏在烟雾里的悲戚与思恋感染了,竟觉得那些迷离的记忆流入了自己的大脑,与灵魂交织,一时间分不清“我”究竟是谁,情难自制,忍不住喊了一声:“阿越?”

火光里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摊开手掌。纸青鸾化成的灰烬落从天而降,落入其掌心,复又化作一张信笺。他低头垂目,看了许久,继而将信卷好,收入怀中,而后再也没有动作。

周不渡用指尖轻触火焰,顿觉钻心之痛。

但那火焰并不伤人,更像是一味吐真剂,猝然烧毁了他遮罩灵魂的硬壳,让他袒露出压抑在心底的孤独与恐惧,对被抛弃的担忧,无法释怀的懊悔,一点怨愤,不尽忧愁。

周不渡颤抖着连退数步,跌坐在地,望着火光里的人影,像一个无助的孩子,热泪滚落:“我迷路了……”

火光中传来一声轻叹。

那人影终究是动了。

他站了起,如孤鹤般伫立,高大的身形足有八、九尺。

他一步一步,朝周不渡行来,每一步都像是跨越了亿万丈山海、千百年光阴。

满岛的青烟旋转着收拢,汇入他的灵台。

火光随之变得暗淡,他的身影于月夜清辉下显现。

霜一般的衣裳,孑然一身、洗然无尘,带着满身金灿灿但不刺目的辉光。

“你又骗我。”他行到周不渡身前,满眼怜惜,见其满身凶恶红光,复又露出些许无奈的神情,最后还是笑了,“我总是上当。”

他弯腰,低头,朝周不渡伸出右手,拂掉眼泪,说:“长到这个年纪,怎么还像小时候那样对着师父哭鼻子?”

夜风轻柔,银盘似的白月在海面碎落成千万星光。

周不渡抬头仰望。

清辉照亮了男人的容颜。他的长相略带异域风情,玉白的面庞,琥珀似的眼睛,轮廓深而不锋利,英俊得恰如其分。许是常年习武的缘故,肩宽腰细、身板挺直,健壮,但灵活轻捷,不似寻常武夫粗大笨重。他看起来脾气极好,眼里满含善意,像阳光照耀下的甘泉,温暖清澈,一眼就能望见底,任流云的阴影漂流来去而自性不染。他几乎是完美无瑕的,除了举手投足间会隐约流露出些许萧索之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