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海

周不渡松了口气,这不是他认识的那个月千江,无论外貌、气度,或者……机体成分?都绝不是。他的“神”早已摆脱了的苦弱的血肉,用机械合金及仿生材料完成了对生命的升格,再也不会拥有如此温柔的人性。

然而,眼前这人跟周不渡坠入九泉时在梦里见到的那个疤面男人、在幻境里窥见的那个像漆黑岩石般忏悔诵经的男人也不一样,他看上去不过二十出头,或者再年轻一些,不仅是面相上的年轻,还有春日般明亮的神采。

“你真的是越千江?”周不渡问。

男人疑惑不解:“你……”

周不渡鬼使神差的,没有解释,只说:“我忘了。被人砸了脑袋,都忘了。”

“不是幻象,”男人浓眉拧紧,“你死了?”

周不渡:“没死,是有一个道人,他把你的尸体炼成了僵尸,让我祭祀请神,要挟神仙打开一条通道,把我的灵魂从人间送到这里,要我带你回去。”

“胡闹。”男人轻斥一声,怒不外显,见周不渡仰头看着自己,满脸的茫然、疲惫、忧愁、脆弱,瞬间便松了眉头,抚摸他的额发,“别怕,我送你回去。”

周不渡感觉他的手在发抖,没来由的,就想安慰他:“阿越……”

“叫师父。”男人默认了自己就是越千江,他的手已经不再发抖,把周不渡抱了起来,寻着地上的脚印,踏上徒弟来时的道路。

周不渡双手搂着越千江的脖子,闻见他身上带着一抹若有似无的莲花的清香,洁净、温暖,不由得把脸埋在他颈间,沉湎于这片刻安宁,不愿陈明真相,只问:“师父,你在这里做什么?”

越千江:“修心。”

“多久了?”周不渡又问。

越千江:“而来十载。”

“你让火烧自己。”周不渡没看明白。

越千江:“那是三昧真火。”

周不渡:“有什么用?”

越千江的声音如夜风轻柔:“三昧者,定心不动、正受所观、调心之暴。火能去除人心里的杂染。”

周不渡:“那些青烟是你的杂染?里面却只有一个人。”

“想忘了他。”越千江苦笑。

周不渡:“青烟又回到你的身体里了。我扰乱了你的修行?”

“没有。”越千江看了周不渡一眼,见他也在看自己,便笑着摇了摇头,“火炼真金,抛却杂染,他仍在我心里。”

周不渡在脑海里勾勒出一个模糊的故事,大抵是越千江深爱着周温嵘,周温嵘却爱着他的“大师兄”,后来,周温嵘死了,把儿子托付给越千江。从相貌上推测,周温嵘的遗孤应该就是被自己占据了身躯的那个倒霉蛋,越千江把他收作徒儿,保护他长大,看着他,大约时时刻刻都会思念他那早已故去的父亲。最后,越千江也死了。

周不渡不懂魂魄与肉身的关系,只知道这位师父认错了徒弟。

三个人,长了一副相同的面孔,这事着实奇怪。

更奇怪的是,越千江既深情,又强悍,即便死了,只剩下僵硬冰冷的尸身和残缺的灵魂,也依旧凭着本能保护徒弟,为什么会认错人呢?

可若是没有认错,又该怎么解释?

越千江行至岸边,见一地狼藉,忍俊不禁,笑问:“你把炳灵君的坐骑抢了,勾魂使打鬼用的苇索、《生死簿》、判官笔,还拔了孽镜台?”

周不渡赧颜:“我不是故意的。”

越千江却没责备他,只说:“命书里没有你我。”

“为什么?”周不渡问。

越千江没有回答。

周不渡不免担心:“我闯祸了吗?”。

越千江摇头,关切地问:“他们打你了?受伤没有?”

周不渡:“没有。”

越千江这才放心,唤醒玉麒麟,单手把孽镜台提起来,用苇索绑在麒麟背上,牵着它往前走,一脚踏上海面,竟能在水上稳稳站着,并不下沉。

周不渡恍然:“原来这海是能站人的?我可以自己走,师父,你把我放下来吧。”

“我不能放下你。”越千江没松手,“此乃九幽,无边无际之业海,恶业越深,越往下沉,善业越大,越向上浮。我原本已经为你落下心印,将你的恶业锁住,但只要你再杀一人,心印便会解开。”

周不渡:“那真的是个误会……”

越千江失笑,道:“他们为难你,你杀得没错,不必纠结。只是,此刻我若把你放下,你便会沉入海底。”

“我的恶业很重?我很坏?”周不渡有些焦虑,他不喜欢做错事,即便那些恶业并非他亲自所为,但占据了这具躯体,麻烦实打实都归了自己。

“不,你很好。”越千江斩钉截铁,无有片刻迟疑,“前尘随风,没什么要紧。”

正在此时,岛屿上忽然传来巨震。

狂风卷浪,拖着两人,将他们送回了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