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不渡仍是魂体,上前搀起那男鬼:“你慢慢说。”
中年男鬼抹了眼泪,道:“在下张成,这几位都是我的家人、仆役。犬子……先前曾与您有过一面之缘。”
周不渡看向站在张成身旁的少年鬼魂,见对方的右眼是一个血窟窿,记起刚到灵通观那晚被鬼压床的经历,反应过来:“你之前来找过我,我穿的是你的衣裳?抱歉,我好像在睡梦中拿笔扎了你的眼睛,你……还好吧?”
“这还能好?”少年耸耸肩。
张成责备了儿子两句,但说的话意思差不多:“我们的境况,已经不必再说什么好不好的了。三十年前,那假装道人的恶婆娘毒杀我张家满门,强占宅院,将我们炼成鬼兵。我等受困于府中,为她驱遣,替她作恶,不得解脱,真是苦不堪言。”
周不渡:“她何故如此?”
张成:“她是夺舍的鬼修,魂魄与肉身并不契合,须常年吸取我们的阴煞之气以固魂,又用我等的尸骨血肉炼成丹药,辅助她与徒弟们的修行。”
越千江:“金雪瑕都知道?”
张成摇头:“那恶婆娘伪装成仙姑欺世盗名,徒弟们哪曾见过她的真实面目?偶有两三个不慎撞破、说破的,也早早被她害死了。”
周不渡:“我似乎遇见过一个,但她没有说话。”
张成:“不错。数日前,润竹显形,是想警告你们。怎奈两位神通广大,在屋里设下镇宅符,她无法靠近,不当心被金雪瑕逮了去。姓金的常年在外,没见过这个来得晚、死得早的小师妹,润竹受到禁制,说不出实情,被他打伤了,至今仍未恢复。”
“原来是我们误会了……”周不渡话音未落,不经意间低头,冷不防瞥见一张白得发青的脸孔。
那是个小鬼,圆盘脸、圆眼睛,两只眼睛黑洞洞的,见不到一丝眼白。大约十岁出头,单薄瘦弱,以四肢着地,悄没声趴在周不渡脚边,仰着头,呆呆地看着他。
被师尊残忍杀害,死相哪能好看?周不渡怕伤了孩子的自尊心,便伸出手摸摸她的头,笑说:“润竹,谢谢你。”
一道恶业红光自他掌心传出,没入小鬼的灵台。
润竹只觉暖意盈盈,下一刻,便恢复了正常模样。她怯生生的,爬起来躲到群鬼之中,又探了探脑袋,小声说:“师妹、师弟……”
“别怕。”周不渡知道她是在担心道观里的三个少年,心想,“润竹”这名字倒是很正常,相较之下,紫玉仙姑给揽月、轻云、浣川取那样“大”的名字,真像是别有用心。
他这样想着,便问:“你们为何独独想杀金雪瑕?”
“倒也不是想杀他。”张成叹息,“姓金的其实知道得不多,但他跟随恶婆娘修行最久,不知服用了多少以我等的骨血炼化而成的腌臜丹药,我们怎能不恨他?神识昏沉之时,恨意太浓,便成了杀心。所幸,那三个小的很聪明,各有各的办法,不曾服丹。”
周不渡无奈:“这真是……”
张成摇头叹息:“我张府原有上百口人,如今仅剩二十三条冤魂弥留,受困日久,神智昏聩,唯余怨愤尔!那三个小弟子方才拦了我们一阵,我们心急火燎,将你认错成了金雪瑕,见你气息衰弱,便才失控……真是有眼无珠,还请宽恕则个。”
周不渡:“诸位受苦了,不怪你们。”
越千江观察着徒弟的神情,大概知道他的想法,眼看着天也快亮了,便想结束对话,道:“紫玉为何监视金雪瑕?”
张成:“数月前,那恶婆娘推算出大劫临身,详细因果我等不得而知,只感觉她有些害怕金雪瑕。”
周不渡:“师父怕徒弟?”
张成:“向来提防。”
周不渡犹豫片刻:“师父,有没有办法能帮他们?”
“万万不可!”张成大惊,“您有心相助,我等感激不尽。但此番阴差阳错,那恶婆娘必定有所感应,我们已经害得两位身入险境,又怎敢再奢求其他?如若可能,只请高僧给我们个解脱罢。”
周不渡默然,有些不甘愿。
越千江在他背上轻轻拍了拍。
两人相视一眼,心意相通。
于是,越千江便说:“死者魂归九泉,安居地府,乃是天道。诸位若是信得过在下,冒昧问一句,你们的尸骨被埋在何处?”
张成惊道:“您……想超度我们?”
越千江:“可以一试。”
张成大喜:“我等被毒杀之后,尸骨皆已损毁,就埋在后院最北角书斋院里的荒草下。”
“一言为定。”越千江点点头,与群鬼商定了对紫玉仙姑的说辞,继而飞快地结了两个手印,与愿、施无畏,许诺将会满足群鬼的夙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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结界解除,群鬼化作黑雾消散。
“回!”越千江手一推,把周不渡的魂魄送回肉身。
周不渡打了个激灵,睁眼,正对上金雪瑕的视线。
这里是西厢,金雪瑕就坐在正房的屋顶上发呆,怀里抱着周不渡的身躯,大热天的,却还是解下了自己外袍盖在他身上,大约是怕他“凉了”。
“你……”周不渡有些尴尬,他离魂时肉身状态良好,现在被闷得冒汗。
“得罪。”金雪瑕松开手。
周不渡爬起来:“是我先得罪的。”
“怎么回事?”金雪瑕明知故问。
周不渡不能确信那些鬼魂说的百分百是实话,也怕他们不了解紫玉师徒之间的弯弯绕绕,自己多说多错,摇头道:“气闷出来走走,鬼兵日常巡视,因我们意外触及法阵,便出手阻拦。他们神志昏沉,话也说不清,已经被师父放了。”
金雪瑕:“无事便好。”
两个都是聪明人,相互算计,各有得失,怨不了别人,有些话不必说破。
周不渡要同越千江超度冤魂,本就打算留下,眼看着师父已行至屋檐下等待,便朝金雪瑕装傻,道:“时辰不早,先回了,你也早些睡。”
“且慢。”金雪瑕忽然把人叫住。
周不渡:“怎么?”
金雪瑕双唇紧抿,思量片刻,才小声说:“你那糖画……”
糖画里掺了安眠符水是昭然若揭的,金雪瑕真要追问,周不渡真就找不到台阶下了,只得继续装傻:“好吃么?”
但金雪瑕没有发难,而是说:“寻常符咒丹药对我作用不大,你那糖画厉害,我失算了,方才来迟,并非有意让你置身险境。那东西,还能做么?”
周不渡掏出三张备用符纸,全给了金雪瑕,并不解释,只道:“我师父说了,这不伤身体。”
“师父说的,就是对的吗?你可曾有过自己的想法?”金雪瑕一哂,闭了闭眼,“失言了,多谢。”说罢,将符纸收入怀中,旋即飞身离开。
刺客远去的背影,仿佛一只离群的孤鹰,周不渡看着虽然看不出他有哪怕半点情绪起伏,但总觉得这个人极其不愿意做杀手,因此晚睡早起、不得安眠,也是无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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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半夜再没有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