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佃农却觉出这把大火没有把新郎官烧到底,这把火是他放出的,他知根知底。
思索片刻,阳火退回他身,完全被阳火遮盖住,但阳火却冲不破击不破的力势来不及收劲,冲荡向佃农身周,立时同阳火如同双蛇交颈,缓缓地绕佃农脚下的阴阳八卦局流转。
这火如星光,既冰冷且遥远。
此为离卦,阴局。
“师哥,不地道啊。”佃农冷笑道,“我用阳风你就用阴风,我换阳火你用阴火,我哪儿得罪你了,还是常萝卜嘱咐你的……非得缠死我,让我今年下半年再重修一遍常萝卜的课?”
离卦属火,水克火,坎卦属水。
佃农站阳局,八卦转至坎卦。
新郎官站阴局,八卦转至坎卦。
浩荡大水中,佃农反而以拳脚腾挪到新郎官身旁,一拳向新郎官打去:“学我是吧?给我找不痛快是吧?”
他思来想去半天,也没想起过在监里得罪过谁。要说脾气不对撇的倒有几个,看不上的也有几个,那些和他不对路子的也都统统没有这个和他打起来的本事。
那一张张模糊的宾客的面目注视着他,也一同注视着新郎官。
佃农倒不把这些唬人的东西放在心上,可他越打越想不通。不是对手太强,他打不过,也不是他太强,对手打不过。
而是他们两个人仿佛是一样的。阴阳八卦局,这是法子监的术数,常照山可以教给他,也可以教给别人。可他们两个仿佛连拳脚功夫的力度和招式都是一样的。
这怎么说得通呢?
因此佃农越打越迷惑。
新郎官却越打越见喜乐之色。他苍白的脸上出现了和王福王禄一样的喜悦和欢乐。
佃农问:“你……究竟是不是法子监出来的监生?”
新郎官不回答他,却也要问他:“今天在这里成亲的是谁?”
佃农心想“这是个什么白痴问题”。
佃农道:“你觉得是谁?你看看你穿的衣服,你觉得除了你还有谁?”
新郎官问:“我是谁?”
佃农道:“他娘的鬼知道你是谁。”
新郎官问:“那你知道我名什么姓什么吗?”
你姓赝名品,你假扮我,鬼知道你姓名。佃农要说,心中忽又疑窦丛生。既然这人会阴阳八卦局,那他不可能不是法子监的监生,可他既是法子监的监生,怎么这样疯疯癫癫、颠三倒四、问来问去的?
难道这也是常照山叮嘱的考试内容?
他虽功课不用功,可想也知道不可能。
此时佃农猛地想起他要把中邪了的赵北关叫醒时,赵北关还背给他一遍,替他温习过一遍的祭拜鬼神的报官法律条例。
“我不知道。”佃农警惕道,“你还记得吗?”
“你以为我也中邪了?”新郎官哈哈大笑,“我记得,我当然记得!我姓姬名绍!”
他苍白的手指头点在佃农的胸口:“和你一样的姬,和你一样的绍。我们两个人同名同姓,同样的脸,同样的高,同样的爹娘,同样的术法!”
佃农见他虽然声称记得自己的名字,却已经癫成这样,向来没有害怕二字的心中也出现了一分不安。
“放屁,”佃农道,“你是姬绍,那老子是谁?”
新郎官却仿佛没有听见他说的话,哈哈哈放声大笑起来,手指头用力地点着他胸口:“你是姬绍,我也是姬绍,我们两个不光同名同姓……我们两个还是同一个人!”
他的神色发起狂来,抓住佃农道:“不,不光我们两个!你以为这世上只有我们两个吗?哈哈哈哈哈我见过,我还见过……”
他话未说完,尚在“见过”二字已如同把舌头咽下去般囫囵不清,后面的话再说不出来。
新郎官的大笑声仿佛还在绕梁,他已又大声惨叫起来。他的叫声如此凄厉,甚至让人听了已听不出是人能发出的声音,如同有人把他生生撕成了两半。
佃农已如呆木。
他如赵北关中邪那样呆呆愣愣地看着新郎官。
但他并非和赵北关一样也中邪了。
他看见新郎官的额头摔碎的白瓷一般裂开了一道缝。这道缝又细细密密裂开更多小缝。每条小缝都一开一合着和新郎官发出一样崩溃的尖叫。
终于,他奄奄一息地不再惨叫了。
那裂缝已经蔓延到他头颅的每一处。他一张嘴,头发簌簌地一大把一大把地从头颅上脱落,每一条裂缝和他说话的嘴巴同开同合,发出濒死前微弱的声音:
“我们是同一个人,你就是我,我就是你……我要走,我要活命,没人救我,我要救我自己……
“所以你留在这里,你留在这里,过我的日子……我去过你的日子……
“她……她同意了……你必须留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