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知道他在看她。
任知秋对此意外又不意外。
他静默注视着画面中的人良久,久到天完全暗下来后,才移开了视线。
皇女陈辛择的离开对于任知秋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影响,他每日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毫无变化。
唯一的不同是,在没有从投影阵看她的时候他也会时不时想起她。
修行时候想,祭祀时候想,隔着阵法看她的时候更想。
任知秋觉得自己变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太在意陈辛择了,在意到已经有些扰乱他的生活了。
[任知秋,明日是我生辰。]
画面中的人这么说道。
她总会在没人的时候自顾自和他说话,也不在意他到底在不在,有没有听到。
[靖国女子十五成年,若我是个寻常女子想必已经到了能相看郎君的年纪了。]
五年的时间,原来的小女孩眉目已经长开,眉眼精致,玉立亭亭,哪怕不施粉黛,头无珠翠也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任知秋,你说我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
任知秋薄唇微抿,半晌,沉沉回了句。
[不知道。]
这是五年来头一次他回应了陈辛择,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有些懊恼。
这太蠢了,她又听不到。
谁知下一秒,少女笃定道。
[我猜你会说不知道。]
任知秋一愣。
她又道,[可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修道者,是可以窥探天机的仙人,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你只是不想算罢了。]
陈辛择凤目微眯,前一秒还天真浪漫的神情变得晦暗明灭。
[任知秋,你怕天命也怕我。你不敢算任何有关我的事。]
她说到这里突然扭头看了过来,那个方向好巧不巧正好是投影阵对面。
猝不及防,两人相隔千里,四目相对。
陈辛择红唇勾起,似笑非笑地无声说了三个字。
任知秋瞳孔一缩。
他读得懂唇语,她说的那三个字是——胆小鬼。
任知秋默然撤掉了投影阵。
若是以往对方那么嘲讽他,他肯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可这次他没有,什么情绪都没有。
在关掉投影阵的前一秒,任知秋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的嘴唇好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任知秋整个人如雷轰顶,他慌乱起身拿出命盘占卜。
三百年来一直在算,却从没有算出的劫数在这一次有了答案。
任知秋愕然看着卜算了无数次的结果。
没有错,是情劫。
陈辛择不是他的人劫,是情劫。
之前他就疑惑,为什么陈辛择才是祸乱靖国国运的煞星,为何靖国国运会在三百年前他入归墟不多久就开始乱了。
祸是在陈辛择,也在他。
他和她因果相连,乱了紫微星,乱了这国运。
任知秋不能接受苦等三百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连着三日,他都不再看投影阵。
他不敢看陈辛择,他逃避她,逃避他的劫数。
在第四日夜里,任知秋猛地感知到了陈辛择的命星异动。
那个一直顽强到连天都奈何不了的命格第一次有了紊乱坠落的迹象。
他慌忙打开了投影阵。
在看见投影的画面后任知秋浑身血液倒流,僵硬在了原地。
脏乱污秽的牛棚中,少女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雪色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的淤痕。
她手中紧握着一根簪子。
手上血迹斑驳,地面一片血泊。皎洁的月光从外面缓缓流淌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银光冷色。
她的身旁躺了一具尸体。
一具男尸。
陈辛择眼眸沉如死水,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骤然出现,将整个牛棚都震得微微颤动。
她知道是谁来了。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往动静传来的地方看去。
[任知秋。]
任知秋一身月白,好似天上月落在了她的面前。
圣洁干净,和她的污秽狼狈全然不同。
[你看,我又活下来了。]
和往常时候一样,陈辛择面无表情的和唯一能倾听她的人讲述着今夜的遭遇。
[我力气太小了,我挣脱不了他。他说如果不从了他就杀了我,我不想激怒他,我放弃了挣扎。]
[不要说了……]
[我很痛。我想为什么同样都是人,男女在力量上相差会这样悬殊。]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我让他尽兴,我开始从挣扎变得顺从,我开始取悦他。我使出浑身解数折腾他,我想只要是人,总会有累的时候。只要累了,我就有机会。]
[然后他终于睡着了,我杀了他。]
陈辛择拿起沾血的簪子,脸上也有殷红的痕迹,衬得她那张精致的脸更加美艳诡谲。
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用簪子狠狠刺进了他的脖子,他的血喷涌而出,很烫,也很臭。]
[我还刺了他身下,我把那东西刺得血肉模糊……]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任知秋苍白着脸色,胸膛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
陈辛择被打断后怔然了一瞬,继续握着簪子往地上刺去。
[我这样刺他,刺他……]
她话说到一半,被猛地拽入了一个檀木冷香的怀抱。
陈辛择眼眸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抱住了她。
可他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
紧到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你在害怕。]
陈辛择感觉到对方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怕我死?怕我死了你这劫数渡不了,出不去?]
任知秋没说话,他只紧紧抱着陈辛择。
[……你想活下去吗?]
良久,任知秋涩然问了这么一句。
[即使很苦,很艰辛,日后甚至会比今日困难百倍。如此,你也想活下去吗?]
[想。]
陈辛择看向天上高悬的月亮,面如枯井般死寂。
[我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比那些辱我欺我的人活得更长久。]
[好。]
[我帮你。]
……
三百年的岁月,如白马过隙迅速在陆遥遥他们的眼前飞逝。
看完任知秋的记忆,他们都沉默了。
周遭的荧光点点,好似漫天繁星。
一颗星星从上面落下,好巧不巧在陆遥遥指尖停留。
她垂眸看过去,和寻常金丹自爆后神魂瞬间消散于天地不同,这些碎片许久都萦绕在半空。
“原来如此……”
半晌,白十九出声打破了平静。
“怪不得任知秋之前说他疯了,一个修道者却为一个凡人逆天改命,不惜断送了自己的仙途。可不就是疯了吗?”
陆遥遥手指微动,将那点荧光捏碎。
“他这不是疯,是清醒的沉沦。他喜欢女帝,喜欢一个人,为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眉眼冷沉。
“只是他太偏激,也太自私,为了改一个人的命不惜牺牲成千上万的人的命。也活该他落得如此下场,世间因果报应,这是他咎由自取。”
任知秋已死,十万将士的灵魂没了他的束缚和操纵,若是用这个佛器来度化应该能够重入轮回。
就是可惜了,那个被无端牵扯到任知秋和女帝因果之中,承了天雷而死的张平修了。
闻浩然叹了口气,“好了,任知秋已死,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完全松口气了。你们别忘了,还有这个阵呢。”
他指了指四方焚魔阵。
陆遥遥莫名:“这个阵怎么了?”
和他们抢夺阵法操纵权的任知秋已经死了,这个阵法于他们再无任何威胁了才是。
“不是有没有威胁的问题。”
闻浩然走上前用神魂感知了下上面的灵力波动。
“这个阵法是个佛阵,是祈福庇佑之阵。如果布阵之人死了,只要佛器尚在,它便能够一直存在这里,十年,甚至百年。”
“所以我们得把它给毁了才行。”
虽然这是个佛阵,对靖国百利无一害。但是这个阵的对面还连接着另一边的魔阵。
若是不把这边的佛阵破坏,那边一旦献祭开始,魔气就会涌现过来。
他们刚才身死在阵中承担了因果还好,他们活得好好的,魔气便无法控制。
到时候整个靖国,不,是整个归墟都会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
陆遥遥皱眉,“可若是我们破坏了这个阵法,那边献祭的魔气过不来,不就不能度化了吗?”
“他说的会涌现过来的魔气不是此次女帝献祭形成的魔气,是二十年前十万将士的亡灵未散的魔气。”
白十九也知道有些绕,他斟酌了下语句解释道。
“是这样的,任知秋虽然已将亡灵的魔气炼化,但他此番操纵的却并非全部,还有大部分在北戎草原上空徘徊。这也是为什么北戎二十年来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不得不靠进犯靖国,谋求生存空间。”
之前陆遥遥就奇怪二十年前明明双方已经议和了,怎么如今双方的关系越发交恶,摩擦不断。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女帝紫微星乱,到账国运也乱,自然国家也不可能多安稳。
如今听白十九这么一说,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女帝和任知秋故意将魔气留了一部分在北戎,以此加剧两族的矛盾。这样她发动战争就是顺应天命,解救百姓于水火,不用承担因果。
陆遥遥:“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魔阵一开,无论那边献祭与否,那边的魔气都会涌过来。”
他微微颔首,“所以要毁了这阵。”
“同样的,也只有毁了这阵才能阻止那边的献祭。”
魔阵和魔气不同,魔气是天地之间的污浊之气,而魔阵的作用只是聚集魔气和献祭生魂。
布魔阵的如果是个魔修的话,只要魔气不断,阵法就能永远维持运转。偏偏任知秋没有入魔,他布阵所用的是灵力。
无论魔阵还是佛阵皆是如此。
而北戎那边的魔气浓郁,二十年间更是滋生得磅礴无穷,在那种环境之下别说灵力了,就连草木可能都难以存活。
所以这二十年间维持魔阵运转的灵力是从佛阵这边传送过去的。
只要这边的四方焚魔阵被毁,灵力供给也断了,魔阵自然也就无法启动,献祭也就终止了。
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后,陆遥遥也不再墨迹,撸起袖子拿起那截匕首。
“成,我这就上去把那佛眼给毁了。”
毁四方焚魔阵,最主要的是要把与之相连的佛器给毁了。
先前她已经把那里弄裂了一道痕迹了,现在再过去补几刀应该就差不多了。
陆遥遥说着往金身仙人像方向走去,“啪嗒”一声,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
顺着看去,是那枚从魔气之中掉落出来的青鸟面具。
它不是什么法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物。凡物都很脆弱,要说它能够从魔气和任知秋金丹自爆中幸免于难,陆遥遥是断然不信的。
如今这面具能安然无恙,无非是有心人有意护之罢了。
闻浩然顺着陆遥遥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那枚青鸟面具。
在闻浩然以为她会径直绕过,或是踢开它的时候,陆遥遥盯着那面具看了半晌,而后弯腰把它给捡了起来,顺手放到了衣袖揣着。
少年一愣,一旁的白十九更是按捺不住先一步开口。
“你干什么?死人的东西拿着也不嫌晦气。”
白十九皱着眉,伸手就要把它给捏碎。
陆遥遥侧身避开了。
在对方不悦的眼神下不慌不忙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不是,你忘了?这面具可是你花一锭金买的,一锭金啊,啧啧,把我卖了都不一定值这么多钱。”
白十九没想到她捡起来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说完收好面具,也不管白十九什么反应,提着匕首去砍佛眼了。
他噎住了,扭头问闻浩然,“你们昆仑这么穷?”
闻浩然连忙反驳,“不,是他穷,不关昆仑的事情。”
事关昆仑名声,他必须得澄清。
再说了他这话也是实话,说真的,他入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陆遥遥更两袖清风的仙门弟子了。
对于两人的谈话陆遥遥浑然不知,她此时已经爬上了金身仙人像。
握紧匕首往佛眼上用力一刺。
这一次很轻松,几乎一下去就刺中了,没有丝毫阻拦。
也是,任知秋已身死,这佛眼虽是他本命法器的一部分,无主的法器,想要破坏轻而易举。
正在陆遥遥一鼓作气,想要再往里面刺深一些的时候,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的周围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罡风。
山林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天边黑沉的乌云也被吹开。
云后露出的不是月亮,而是微弱的日光。
天亮了。这意味着那边魔阵已经要开始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