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7. 第四十七章 物归原主

她知道他在看她。

任知秋对此意外又不意外。

他静默注视着画面中的人良久,久到天完全暗下来后,才移开了视线。

皇女陈辛择的离开对于任知秋的生活并没有任何的影响,他每日的生活依旧按部就班,毫无变化。

唯一的不同是,在没有从投影阵看她的时候他也会时不时想起她。

修行时候想,祭祀时候想,隔着阵法看她的时候更想。

任知秋觉得自己变得有些不大对劲。

他太在意陈辛择了,在意到已经有些扰乱他的生活了。

[任知秋,明日是我生辰。]

画面中的人这么说道。

她总会在没人的时候自顾自和他说话,也不在意他到底在不在,有没有听到。

[靖国女子十五成年,若我是个寻常女子想必已经到了能相看郎君的年纪了。]

五年的时间,原来的小女孩眉目已经长开,眉眼精致,玉立亭亭,哪怕不施粉黛,头无珠翠也漂亮得让人移不开眼。

[任知秋,你说我未来的夫君会是什么样的?]

任知秋薄唇微抿,半晌,沉沉回了句。

[不知道。]

这是五年来头一次他回应了陈辛择,意识到自己做了什么后,他有些懊恼。

这太蠢了,她又听不到。

谁知下一秒,少女笃定道。

[我猜你会说不知道。]

任知秋一愣。

她又道,[可是你怎么会不知道呢?你是修道者,是可以窥探天机的仙人,这世上有什么是你不知道的。]

[你只是不想算罢了。]

陈辛择凤目微眯,前一秒还天真浪漫的神情变得晦暗明灭。

[任知秋,你怕天命也怕我。你不敢算任何有关我的事。]

她说到这里突然扭头看了过来,那个方向好巧不巧正好是投影阵对面。

猝不及防,两人相隔千里,四目相对。

陈辛择红唇勾起,似笑非笑地无声说了三个字。

任知秋瞳孔一缩。

他读得懂唇语,她说的那三个字是——胆小鬼。

任知秋默然撤掉了投影阵。

若是以往对方那么嘲讽他,他肯定会恼羞成怒,大发雷霆。

可这次他没有,什么情绪都没有。

在关掉投影阵的前一秒,任知秋脑海中只有一个想法。

她的嘴唇好红。

意识到自己在想什么后任知秋整个人如雷轰顶,他慌乱起身拿出命盘占卜。

三百年来一直在算,却从没有算出的劫数在这一次有了答案。

任知秋愕然看着卜算了无数次的结果。

没有错,是情劫。

陈辛择不是他的人劫,是情劫。

之前他就疑惑,为什么陈辛择才是祸乱靖国国运的煞星,为何靖国国运会在三百年前他入归墟不多久就开始乱了。

祸是在陈辛择,也在他。

他和她因果相连,乱了紫微星,乱了这国运。

任知秋不能接受苦等三百年,等来的却是这样一个结果。

连着三日,他都不再看投影阵。

他不敢看陈辛择,他逃避她,逃避他的劫数。

在第四日夜里,任知秋猛地感知到了陈辛择的命星异动。

那个一直顽强到连天都奈何不了的命格第一次有了紊乱坠落的迹象。

他慌忙打开了投影阵。

在看见投影的画面后任知秋浑身血液倒流,僵硬在了原地。

脏乱污秽的牛棚中,少女头发凌乱,衣衫不整,雪色的肌肤上布满青紫的淤痕。

她手中紧握着一根簪子。

手上血迹斑驳,地面一片血泊。皎洁的月光从外面缓缓流淌进来,在她身上镀上了一层银光冷色。

她的身旁躺了一具尸体。

一具男尸。

陈辛择眼眸沉如死水,抬头望着天上的月亮。一阵熟悉的灵力波动骤然出现,将整个牛棚都震得微微颤动。

她知道是谁来了。

她缓缓眨了下眼睛,往动静传来的地方看去。

[任知秋。]

任知秋一身月白,好似天上月落在了她的面前。

圣洁干净,和她的污秽狼狈全然不同。

[你看,我又活下来了。]

和往常时候一样,陈辛择面无表情的和唯一能倾听她的人讲述着今夜的遭遇。

[我力气太小了,我挣脱不了他。他说如果不从了他就杀了我,我不想激怒他,我放弃了挣扎。]

[不要说了……]

[我很痛。我想为什么同样都是人,男女在力量上相差会这样悬殊。]

[不过没关系,我可以等。我让他尽兴,我开始从挣扎变得顺从,我开始取悦他。我使出浑身解数折腾他,我想只要是人,总会有累的时候。只要累了,我就有机会。]

[然后他终于睡着了,我杀了他。]

陈辛择拿起沾血的簪子,脸上也有殷红的痕迹,衬得她那张精致的脸更加美艳诡谲。

她露出一抹诡异的笑意。

[我用簪子狠狠刺进了他的脖子,他的血喷涌而出,很烫,也很臭。]

[我还刺了他身下,我把那东西刺得血肉模糊……]

[我让你不要再说了!]

任知秋苍白着脸色,胸膛因为情绪激动而剧烈起伏。

陈辛择被打断后怔然了一瞬,继续握着簪子往地上刺去。

[我这样刺他,刺他……]

她话说到一半,被猛地拽入了一个檀木冷香的怀抱。

陈辛择眼眸一动,[你这是做什么?]

他也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身体比脑子反应更快,等到他反应过来已经抱住了她。

可他没有松开,反而抱得更紧。

紧到似要将她融入骨血。

[你在害怕。]

陈辛择感觉到对方身体在不受控制地颤抖。

[你怕我死?怕我死了你这劫数渡不了,出不去?]

任知秋没说话,他只紧紧抱着陈辛择。

[……你想活下去吗?]

良久,任知秋涩然问了这么一句。

[即使很苦,很艰辛,日后甚至会比今日困难百倍。如此,你也想活下去吗?]

[想。]

陈辛择看向天上高悬的月亮,面如枯井般死寂。

[我不仅要好好活着,还要比那些辱我欺我的人活得更长久。]

[好。]

[我帮你。]

……

三百年的岁月,如白马过隙迅速在陆遥遥他们的眼前飞逝。

看完任知秋的记忆,他们都沉默了。

周遭的荧光点点,好似漫天繁星。

一颗星星从上面落下,好巧不巧在陆遥遥指尖停留。

她垂眸看过去,和寻常金丹自爆后神魂瞬间消散于天地不同,这些碎片许久都萦绕在半空。

“原来如此……”

半晌,白十九出声打破了平静。

“怪不得任知秋之前说他疯了,一个修道者却为一个凡人逆天改命,不惜断送了自己的仙途。可不就是疯了吗?”

陆遥遥手指微动,将那点荧光捏碎。

“他这不是疯,是清醒的沉沦。他喜欢女帝,喜欢一个人,为她做什么他都甘之如饴。”

说到这里她话锋一转,眉眼冷沉。

“只是他太偏激,也太自私,为了改一个人的命不惜牺牲成千上万的人的命。也活该他落得如此下场,世间因果报应,这是他咎由自取。”

任知秋已死,十万将士的灵魂没了他的束缚和操纵,若是用这个佛器来度化应该能够重入轮回。

就是可惜了,那个被无端牵扯到任知秋和女帝因果之中,承了天雷而死的张平修了。

闻浩然叹了口气,“好了,任知秋已死,不代表我们就可以完全松口气了。你们别忘了,还有这个阵呢。”

他指了指四方焚魔阵。

陆遥遥莫名:“这个阵怎么了?”

和他们抢夺阵法操纵权的任知秋已经死了,这个阵法于他们再无任何威胁了才是。

“不是有没有威胁的问题。”

闻浩然走上前用神魂感知了下上面的灵力波动。

“这个阵法是个佛阵,是祈福庇佑之阵。如果布阵之人死了,只要佛器尚在,它便能够一直存在这里,十年,甚至百年。”

“所以我们得把它给毁了才行。”

虽然这是个佛阵,对靖国百利无一害。但是这个阵的对面还连接着另一边的魔阵。

若是不把这边的佛阵破坏,那边一旦献祭开始,魔气就会涌现过来。

他们刚才身死在阵中承担了因果还好,他们活得好好的,魔气便无法控制。

到时候整个靖国,不,是整个归墟都会变成真正的人间炼狱。

陆遥遥皱眉,“可若是我们破坏了这个阵法,那边献祭的魔气过不来,不就不能度化了吗?”

“他说的会涌现过来的魔气不是此次女帝献祭形成的魔气,是二十年前十万将士的亡灵未散的魔气。”

白十九也知道有些绕,他斟酌了下语句解释道。

“是这样的,任知秋虽然已将亡灵的魔气炼化,但他此番操纵的却并非全部,还有大部分在北戎草原上空徘徊。这也是为什么北戎二十年来都生活在水深火热,不得不靠进犯靖国,谋求生存空间。”

之前陆遥遥就奇怪二十年前明明双方已经议和了,怎么如今双方的关系越发交恶,摩擦不断。

起初她以为是因为女帝紫微星乱,到账国运也乱,自然国家也不可能多安稳。

如今听白十九这么一说,她才后知后觉意识到。

是女帝和任知秋故意将魔气留了一部分在北戎,以此加剧两族的矛盾。这样她发动战争就是顺应天命,解救百姓于水火,不用承担因果。

陆遥遥:“我明白了,也就是说魔阵一开,无论那边献祭与否,那边的魔气都会涌过来。”

他微微颔首,“所以要毁了这阵。”

“同样的,也只有毁了这阵才能阻止那边的献祭。”

魔阵和魔气不同,魔气是天地之间的污浊之气,而魔阵的作用只是聚集魔气和献祭生魂。

布魔阵的如果是个魔修的话,只要魔气不断,阵法就能永远维持运转。偏偏任知秋没有入魔,他布阵所用的是灵力。

无论魔阵还是佛阵皆是如此。

而北戎那边的魔气浓郁,二十年间更是滋生得磅礴无穷,在那种环境之下别说灵力了,就连草木可能都难以存活。

所以这二十年间维持魔阵运转的灵力是从佛阵这边传送过去的。

只要这边的四方焚魔阵被毁,灵力供给也断了,魔阵自然也就无法启动,献祭也就终止了。

弄清楚了前因后果后,陆遥遥也不再墨迹,撸起袖子拿起那截匕首。

“成,我这就上去把那佛眼给毁了。”

毁四方焚魔阵,最主要的是要把与之相连的佛器给毁了。

先前她已经把那里弄裂了一道痕迹了,现在再过去补几刀应该就差不多了。

陆遥遥说着往金身仙人像方向走去,“啪嗒”一声,脚边踢到了什么东西。

顺着看去,是那枚从魔气之中掉落出来的青鸟面具。

它不是什么法宝,只是个普普通通的凡物。凡物都很脆弱,要说它能够从魔气和任知秋金丹自爆中幸免于难,陆遥遥是断然不信的。

如今这面具能安然无恙,无非是有心人有意护之罢了。

闻浩然顺着陆遥遥的视线看去,也注意到了那枚青鸟面具。

在闻浩然以为她会径直绕过,或是踢开它的时候,陆遥遥盯着那面具看了半晌,而后弯腰把它给捡了起来,顺手放到了衣袖揣着。

少年一愣,一旁的白十九更是按捺不住先一步开口。

“你干什么?死人的东西拿着也不嫌晦气。”

白十九皱着眉,伸手就要把它给捏碎。

陆遥遥侧身避开了。

在对方不悦的眼神下不慌不忙拍了拍上面的灰尘。

“不是,你忘了?这面具可是你花一锭金买的,一锭金啊,啧啧,把我卖了都不一定值这么多钱。”

白十九没想到她捡起来竟然是因为这个。

她说完收好面具,也不管白十九什么反应,提着匕首去砍佛眼了。

他噎住了,扭头问闻浩然,“你们昆仑这么穷?”

闻浩然连忙反驳,“不,是他穷,不关昆仑的事情。”

事关昆仑名声,他必须得澄清。

再说了他这话也是实话,说真的,他入道这么多年就没见过比陆遥遥更两袖清风的仙门弟子了。

对于两人的谈话陆遥遥浑然不知,她此时已经爬上了金身仙人像。

握紧匕首往佛眼上用力一刺。

这一次很轻松,几乎一下去就刺中了,没有丝毫阻拦。

也是,任知秋已身死,这佛眼虽是他本命法器的一部分,无主的法器,想要破坏轻而易举。

正在陆遥遥一鼓作气,想要再往里面刺深一些的时候,前一秒还风平浪静的周围突然涌起一阵剧烈的罡风。

山林被风吹得飒飒作响,天边黑沉的乌云也被吹开。

云后露出的不是月亮,而是微弱的日光。

天亮了。这意味着那边魔阵已经要开始启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