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才下了一场大雪,鹅毛般的雪花漫山遍野,他满腹心思走在乡间小道上,蓬松的雪花在他脚下发出松脂燃烧般的声响,歪歪扭扭的脚印不知不觉延伸向村外。
不知何时,谢拾已踏上去往学堂的路。两个月的时间,足以养成一个人的习惯。
“阿拾,“看你魂不守舍,愁眉苦脸的,出了什么事?可是有人欺负你?”
谢拾回过神来,才发现自己竟然习惯性走到了学堂门口,也就是徐夫子家门前。
他一时惊讶,没来得及作声。
徐守文见状,愈发笃定小师弟是受人欺负了,否则,往日活泼的他怎会如此安静?
他当即撸起袖子:“谁欺负你了,阿拾你带我去。师兄我好生与他们讲讲道理。”
这一幕恍惚间好生熟悉。
谢拾不禁回想起两个月前,他初入学堂那一天,面对方、吴两位师兄的酸言酸语,徐守文张口就是一句“放什么臭狗屁”,实在令人很难想象这是个秀才的儿子——也不知向来端方的徐夫子与书卷气十足的师娘,如何会生出如此匪气的徐师兄?
尽管当惯了孩子王,不过被人维护的感觉也不赖……是了,他只是个小孩子,不管遇到什么麻烦事,尽可以向师长求助嘛!
谢拾心中豁然开朗。
他不由笑出一口小白牙。徐守文被晃了一晃,只觉今日的阳光过分灿烂。
就见小团子扬起小脸,坦然问道:“师兄,夫子在吗?”
·
腊月二十八,徐夫子自然在家。
徐家人口不多,除了一家三口之外,只有一个厨娘,两位洗衣裳做杂事的帮佣,并一位随侍云氏的婢女。由于孝期未过不便走动,徐家宅院比谢家还要安静冷清。
谢拾的到来反而令徐家热闹起来。
徐夫子没有请书童的习惯,夫妻二人在枯瘦的老松树下相对而坐,桌上是摊开倒扣的书,一旁是咕嘟嘟冒着热气的茶壶。袅袅升起的白雾里,二人你一言我一句,你出上句我接下句,相视一笑,温情脉脉。
谢拾跟着徐守文进门时,抬眼就看到这一幕。
猝不及防被闪瞎眼的谢拾:“……”
猝不及防被小弟子撞见私下另一面,下意识便要板起脸的徐夫子:“……”
他脸上温柔的笑容尚未收回,嘴角先紧绷起来,最终形成一个格外扭曲的表情。
……完了,师长威严荡然无存!
好在今日谢拾来是有正事求教徐夫子,他那颗填满了疑惑的小脑袋瓜暂时没空思考徐夫子在学生和师娘面前的两面性。
听谢拾讲完来龙去脉,徐夫子没有急着开口,云师娘给小团子端来一杯热乎乎的茶汤,笑着问:“拾哥儿是觉着,郑大夫并未害人,你兄长替师作证天经地义,分明行了正事,为何要受衙门收押?不知是你兄长错了,还是阻拦他的长辈错了?”
谢拾捧起热茶,连连点头。师娘三两句话就将他心中的纠结与困惑道得明明白白。
“都没有错。”徐夫子接过妻子递来的热茶,下意识便要露出个温柔的笑,顾及到学生在面前,便收了笑容,露出一贯的严肃表情,“……明哲保身、量力而行没有错;明知不可为而为之,也没有
()错。”
“孟子曰:仁也者,人也。”
“尔兄为师申冤,是爱其师;谢家长者不允尔兄申冤,是爱其孙其子其侄。人同此心,心同此理,既非为恶,何以有错?”
徐夫子轻轻将茶盏一搁,淡淡的声音敲碎了谢拾脑海中的迷雾,令他恍然大悟。
“既然如此,错在何人?”
他起身,拂袖,眉目难得锋利。
“——错在县吏因私而害公,令孝子贤孙不得归家。除夕将至,垂髫小儿困囚狱室,皓首老人难享天伦,何以为仁?”
徐夫子字字如刀,周身气势迫人。谢拾回过神来,只能看见他青袍飘飘的背影。
谢拾不禁哑然:“夫子这是?”
云氏笑道:“放心,你夫子去去就回。”
她语气温柔,眉目间带着自然而然的信任。仿佛对徐夫子要做的事了如指掌。
徐守文在旁边点头:“娘说的准没错。她就是我爹肚里的蛔虫,没有说不对的。”
云氏温柔的笑容骤然加深了三分,手上却毫不留情给了徐守文一个脑瓜崩:“……依我看,文哥儿才是娘肚里的蛔虫呢。”
……什么蛔虫不蛔虫的,粗鄙!连心有灵犀这个成语都不懂,傻儿子已经没救了!
……现在换一个儿子还来得及吗?
嫌弃地看了一眼捂着脑门叫屈的徐守文,云氏的目光落到满是好奇与期待的小团子脸上。嗯,她觉得这个就很不错。
控制不住地摸上眼前圆润的小脑瓜,云氏笑得慈爱:“烦心事且让师长替你解决。拾哥儿你还小,愁思过度当心长不高。”
徐守文后知后觉:“阿拾是矮了些。”他哈哈一笑,用手比划,“比我矮好多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