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本来可以哄好殿下的,如果您不逼他,如果您不告诉他,当伊利亚的皇帝不能被人哄……我们本来可以给殿下煮加了很多糖的热牛奶的。”
年迈的女仆很少一口气说这么多话,泪水让那张慈祥
的面庞变得痛苦,这种痛苦并未因七年过去而减少:“我们……什么都帮不上。”
他们无法帮助小殿下找回爸爸妈妈,无法帮助庄忱做伊利亚的新皇帝,或许凌恩说的一切都的确是最正确的。
庄忱必须立刻坚强、必须立刻振作,在伊利亚当时所处的那场动荡的乱局里,煮一点牛奶这种安慰……的确孱弱得无济于事。
但它能让小陛下稍微不那么难过,哪怕它只是一点虚幻的柔光。
哪怕被迫带上皇冠、被迫要走那条最艰难的路了,在那个晚上,小陛下曾有机会不用那么难过。
“那个晚上,您让这个办法不管用了。”卡拉迪娅夫人说。
走出那个房间的少年皇帝,不再喝这些东西,把自己关进起居室,从第一天一早就开始工作。
漫长的工作持续了九个月零六天,在这段时间里,庄忱只吃最简单的食物,只喝水,按铃要得最多的东西是药。
卡拉迪娅夫人低声说:“这不公平,如果殿下不用做伊利亚的陛下……”
……如果庄忱不用做伊利亚的皇帝,不用保护这样庞大的一片星系,是一定会叫凌恩“滚”的。
他们的小殿下,会大发雷霆着叫凌恩滚出去,会光着脚跑出来,扑进卡拉奶奶的怀里大哭。
会哭到嗓子也哑了、眼睛也肿了,被哄着喂热乎乎的甜牛奶,听“死去的人会变成星星”的故事。
会伤心很久、大概有二五十年那么久,他们的小殿下就是这么心软的好孩子。
可庄忱没办法这么做,一片星系的皇帝没办法这么做,那顶皇冠太重了,压在他们小殿下所有的伤心上。
一直压着、压到将这具身体侵蚀殆尽。
所以,当听说陛下竟然独自去了“残星”的时候……几乎所有负责照顾他的人,都在瞬间明白了庄忱是去干什么。
那道伤口根本就从未痊愈过,它横亘经年,在这一天豁穿年轻的皇帝最后一块骨头。
他们的小殿下太伤心、终于伤心得忍不住了,要回家,要去找爸爸妈妈。
……
凌恩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离开那间小卧室。
或许是卡拉迪娅夫人先离开的,也或许是他失魂落魄、落荒而逃,慌不择路地推开医疗室的门。
——就像很多年前,他在宴会上察觉到庄忱的异样,跟上去后见到那一幕……抱着庄忱慌不择路,来找医生时一样。
葬礼已经结束了,一路上他撞见很多人。
大部分人向他问候,少数人目不斜视地走过去。
这些人都在用蘸了清水的柏枝重新洒扫地面,这是伊利亚星的传统,在结束葬礼后,用柏枝引路,请逝去的亡魂再回来一程。
只是这个环节,仪式大于实际——很少真的会有亡魂被引领回来,几乎没有。
人们想见逝者的时候,通常还是只能用星板收集意识碎片,再把那些细微的意识波动和能量,一点一点拼凑起来。
……星板在空荡荡的医疗室里亮起。
医疗室是空的,因为私人医生早已经离开了皇宫,这里没有需要他们治疗的病人了。
他们的病人在临死前,给他们每个人都安排了很好的去处……年事已高的就退休颐养天年,想继续工作的,就在风景最好的街道尽头开一家小诊所。
在死亡之前,一十二岁的庄忱有条不紊地安排好这一切。
而在那九个月零六天的工作里……小皇帝的生日就这么平淡的、毫无波澜地匆匆过去,长到了十七岁。
碎片里的庄忱躺在诊床上,几乎是陷在那些对他来说大过头的枕头里,一只手打着吊针。
年轻的皇帝睁着眼,这次的视线有了焦距,不再涣散暗淡得叫人心惊胆战:“多管闲事。”
“把我送到这干什么?我没有昏过去。”庄忱说,“只是不想理你。”
碎片里的他一言不发,态度倒是和眼下他能做出的差不多,只是把加了蜂蜜的热茶放在一旁。
——庄忱有没有昏过去,他比任何人都更清楚。
那双眼睛里映不出任何影子,身体软而冰冷,不论灌注进去多少精神力,都仿佛石沉大海。
碎片里的凌恩站在床边,看着庄忱,把倒好的热茶放在他手边。
“……你没必要和我置气。”他最后说,“赌气毫无必要。”
少年皇帝倏地抬头,眼睛变得冷冰冰,透出嘲弄:“我和你……置气?”
从他们小时候,他就不擅长处理这种情况。如今庄忱长大了,他就更不清楚该怎么做,于是只有沉默。
大半年的时间,的确已经让少年皇帝迅速长大,身上看不出小殿下的影子了。
他不说话,庄忱也不再有要开口的意思,只是拿过一旁那一沓文件,靠在床上继续批复。
碎片里的他很快就忍不住了,过去按住那沓该死的文件:“非要这样?你——”
这次的话说到一半就停住。
因为不知道该怎么继续,要庄忱做皇帝、担负起整个伊利亚的人是他,要庄忱支撑危局,平定混乱的也是他。
就算是再不可理喻、再荒谬的人,也不可能在这个时候,坦然地说出“你为什么非要这样”。
不知是出于什么念头——或许是正有什么在被不断剥离的惶恐,让他做了个很反常的、连自己都无法理解的决定:“……别做这些了。”
“我带你去骑马。”他握住那一沓文件,尝试着将它们抽走,“宫外有条路,银杏全是金黄色。”
这样反常过头的态度……可能是吓着了年轻的皇帝。
那张已经总是惯常板着、没什么表情的脸上,很漂亮的冷冰冰的眼睛里,透出分明诧异。
十七岁的皇帝问:“……你疯了?”
“没有。”他说,“仗暂时打完了,陛下,今年冬天之前,不会再有战事。”
所以这些文件,也不那么急着必须立刻被批复。
在那双眼睛匪夷所思的注视里,他把文件放在一旁,暂时收好。
他替庄忱拔掉药水所剩无几的吊针,用一块止血贴把药棉按在针孔上,想这么按一会儿,和庄忱说几句话:“你最近——”
庄忱自己按着止血贴,把手收回去。
他的手下变空,沉默了片刻,还是把话说完:“……你最近的工作太繁忙了,我听他们这样说。”
年轻的皇帝闭着眼,靠在枕头里:“他们总这样说。”
“所以我想,至少带你出去透透气。”他说,“不能再发生这种情况。”
他说完这句话,绞尽脑汁,又尽力想了一句:“如果是在战时,向帝星的紧急求援被你……错过,就会误大事。”
听见这句话,十七岁的皇帝也并没有更多反应。
靠在枕头里的少年其实很单薄、单薄得连骨头都硌得慌,医生拒绝给出更多细节,他不知道庄忱这是怎么了。
明明过去那两年,庄忱的身体已经养得好了很多,怎么做了皇帝,反而比过去更差。
他想不通,又不知道怎么问,现在的庄忱看起来……并不想和他交流。
“我不想骑马。”隔了半晌,闭着眼睛的皇帝才轻声说,“不想出去,不想透气。”
他蹙起眉,在床边半跪下来:“为什么?”
问题得不到答案,自从他亲手逼着庄忱带上皇冠,年轻的皇帝不再像小殿下那样,什么问题都给他回答。
庄忱只是紧闭着眼,蹙起的眉心苍白,仿佛在沉默着忍受什么很令人不适的折磨。
他运转精神力,把手掌烘暖,覆在那片湿冷的额头上。
“不想……就不出去。”他问,“你想看战场吗?”
大概是因为这片暖意,少年皇帝苍白过头的脸色稍好了些,眼睫吃力翕动几下,慢慢睁开眼:“什么?”
“也不只是……”他不知该怎么描述,沉默了一会儿,索性直接遮住庄忱的眼睛,用精神力将那些画面在少年皇帝的脑海里铺开。
不只是战场,战场只是很小的一部分,帝星之外的世界很广阔。
有银装素裹的无垠冰原,有看不到头的漫漫黄沙。有一整个星球都是红色砂砾岩,被风侵蚀分割成深浅不同,恒星的光芒照在上面,像是凝固定格的漫天红霞。
少年原本紧蹙的眉头,在这些景象里,一点一点松开,呼吸逐渐变得平缓。
“……还不错。”倨傲的年轻皇帝低声咕哝,“看来这几个月你没白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