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皋阁最高的一层,并不比宫中那座耀武楼矮。
京中百姓,大都只听个音,故而传来传去,原本的名字差不多没了,就叫它“酒高阁”。
进这种地方,银元宝还是得用的。
时鹤春叫大理寺卿管多了,看着银子流水一样出去、美酒一坛一坛进来,预先警惕:“不准说我,我要喝酒,要喝痛快。”
今天已经是腊八,打死——打活他也不陪大理寺卿再泡在官署,鞠躬尽瘁看什么破卷宗了。
接下来两天,他要大醉到除夕,要一睁眼就美美看见张灯结彩、年画桃符,要被秦照尘晃着肩膀叫醒。
一个人在九皋阁烂醉过除夕,醒来冷月冷风的日子,谁过谁够,实在不是什么好梦。
“不说。”秦照尘摸了摸闹脾气的小仙鹤,“等来世,我挣够了银子,也这么摆一屋子酒请你喝。”
时鹤春听见这话,本该松一口气,抱着酒坛愣了一会儿,却反倒有些怔忡。
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怔忡从何而来,是因为大理寺卿实在太好说话,还是因为想不通……就算有来世,这榆木疙瘩要怎么挣够银子。
都不做贤臣了,家底依然不足五十两,可给秦大人厉害到不行。
史册上怎么不单开一个《穷官列传》。
时大人在心里大声腹诽,拍开一坛酒,看着大理寺卿将食盒里的粥取出来,又将伙计送上的小菜摆开。
走的路不远,粥还是热腾腾的。秦照尘将饴糖细细掰成小块,搁进粥里细细搅匀,喂给时鹤春一勺。
临死前那段时间,时鹤春无力进食进水、喝药都十分费力,已经被大理寺卿喂习惯了,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自在。
看见勺子过来,时鹤春就张口咬住,手上还在编第二个同心结。
秦照尘又喂他一勺:“在想什么?”
“在想……”时鹤春分心答到一半,忽然醒神,飘到又审起人的大理寺卿面前,“套我话?秦大人,套话的本事是我教你的。
“不好。”醉透了的小仙鹤打了个嗝,抱着自己的大酒坛,“你管这事,你是玉帝吗?”
这要是都答应,就未免有些僭越了。
但秦王殿下敢作敢当,横了横心,点头:“嗯。”
他的小仙鹤看起来和玉帝很自来熟。
明明当初浅吟低唱的还是“倘见玉皇先跪奏、他生永不落红尘”。
这会儿别说跪,一条胳膊就搭在玉皇肩膀上,还给玉皇递了杯酒。
“行个方便,落红尘可以……让我们回去行不行。”时鹤春商量,“再落一回,别让我们家被杀头了,我想当个将军玩玩。”
时鹤春小声嘟囔:“我很想当个将军……”
玉帝的心看起来很善,搂着他的胳膊打颤,人看起来像是快哭了。
时鹤春也就安抚地拍拍他的背:“别哭,你还有活干呢,问我秦照尘怎么办。”
玉帝非常听话:“秦照尘怎么办?”
“给他也弄点好命,别欺负他,别让他当没人管的小和尚。”
时鹤春说:“你不知道,他跪在那念经,我看着都难受……那大殿里头全是塑像。”
全是泥塑木雕,落下来的漆黑影子,要把跪在青灯前的一个木头小和尚吃了。
时鹤春每每看见这个,都忍不住过去,把小和尚拖走,看戏也好、聊天也罢,不去那空荡荡的大殿。
玉帝摸摸他的头发,将他抱紧,半个字也说不出,肩背绷得几乎悸颤。
时鹤春叹了口气,心道这是什么玉皇大帝,脾气怎么像大理寺卿:“好了,好了,又不是你的错。”
“世事无常,人间多舛,你哪里管得了这么多。”
时鹤春说:“帮帮忙,通融一回吧……让我当个小将军,去保他,你不知道,他都不做贤臣了。”
“等那时候,他做贤臣,我做良将,再扶个明君上去。”
时鹤春想想都觉得美,要真是这种红尘,落一落又有什么不行的:“他说他要请我喝酒,我想喝。”
时鹤春说:“我很想喝……”
他很想喝秦照尘的酒,很想银鞍照白马,偶遇秦王世子,一见如故,翻墙喝酒去也。
时鹤春说:“我很想和他有来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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