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美人眯了眯眼,忽的掩唇笑道:“一块糕点而已,瞧把云贵人馋的。”
“不过我倒也想看看,序青弟弟那儿的糕点,究竟是何种滋味了。”
轻轻巧巧的一句话,注意力又拉了过去。
裘荀生却顾不上那些明枪暗箭,他控制不住地站起,有些期盼地望向门口。
因着位份,他的座位在最末,眼下倒是便利许多。
“糕点?何种糕点?”
一道威严冷淡的声音传来,宫侍垂身、恭敬地打起帘子,那道明黄.色的身影便径直走入。
她穿着朝服,周身浸着寒气,那上千绣娘精心绣成的凰鸟,宛若活了一般,在裙摆飞扬盘旋,却始终无法越过她去。
天地间比凰鸟更为尊贵的,便是岚朝的女帝。
而这,是他们的妻主。
君后自阶上走下,其余侍君们跟在他身后,皆垂身行礼。
“见过陛下。”
裘荀生本是最近的那个,陛下进来时,该第一个看见他才是。
可按照品级站位,他反倒排在了其他人之后,成了最远的那个。
——进了宫,就得守规矩。
那道明黄.色的身影,被重重叠叠的身影遮着,一如选秀那日他被她的声音与温柔所惑,抬头看去,眼睛却被那日光刺得生疼。
那时,裘荀生只觉得两人身份悬殊,她是高坐明堂之上的天女,他是青州乡野的下流小子。刺疼是在提醒他,切勿僭越。
可现在呢?现在,她是他的妻主,他是她的夫。这般亲密的关系,缘何还是离她那般遥远?
位份,位份。
原来除了身份家世外,在宫中,在妻与夫之间,还有那么一道鸿沟。
女帝性子尚算宽和,她亲手扶起君后,随口道:“不必如此多礼。”
二人相携,在主位坐下。从始至终,女帝的目光都未曾落到他们这些新封的侍君身上。
辛言忱缓缓地坐回自己的位置,心底说不清什么滋味。他端起茶杯,脑海里却不断忆起方才的模样。
她没戴冕旒,朝服正式。天神般的容颜,神色却那般温和,竟还会亲手扶起君后。
两人相处的模样,瞧着比选秀那日更为亲密。
结发夫妻,到底情分不同。
“既然陛下来了,原美人和云贵人,你们便自己说说吧。”
君后依旧沉稳,只那嘴角的笑意明显了许多。
他倒也是真的贤淑,竟将话语权让给了两位侍君,而不是偏袒任何一位。
云贵人立刻便站起身:“陛下,方才我与序青哥哥玩笑,向他讨糕点呢!”
他本就带笑,现下语调更为轻巧。本就是鲜嫩的年纪,便愈发带着股子灵气。
任哪个女子听了,关注点都不会放在糕点上。
女帝的目光很明显地在云贵人那里停留了一瞬。
辛言忱便明白了:云贵人在陛下那儿留了名号。不再是选秀那日规矩的高门公子,不再是银盘里刻着“云贵人”三字的绿头牌,而是眼前这活生生的人。
——可也仅此而已。
女帝看向下方那人:“序青,你该知道自己的身子。什么玩笑非急在这一时?”
嗓音微沉,面色冷淡。一句不提关心,却处处都是关心。
云修齐的笑便僵了僵,直将自己的掌心掐出了深刻的印子,快要出血,才将将维持住笑意。
裘荀生有些厌恶地蹙了蹙眉,本就不大爽快,瞧见旁人得宠,心底更是酸涩难言。
这种病秧子竟也能在陛下的后宫?他也配?
若非殿内过分安静,冷了冷他的脑子,裘荀生非得挤兑几句不可。
而他对面,一贯关心裘荀生的辛言忱,竟也没顾得上盯着自己的“荀生弟弟”。
在这屋内新入宫的几位侍君里,辛言忱与许渝贞最是沉得住气。
一个是常年清修,早已练就波澜不惊的心思,便是坠落红尘、入.了宫,也像是换了个地方、换了身衣裳念经。
另一个,便是过分聪慧了。
不论原美人何般盛宠,辛言忱却只去瞧那宫中老人的神情。林侧君漫不经心地撑着下巴,君后笑意未变,谢美人也只顾着吃茶,他便也放下了那颗心。
只隐约间,一个念头出现在辛言忱脑海:想必,原美人盛宠乃宫中常态了。
侍君们心思各异,或嫉恨或淡然,总归对那得了圣眷的人有那么几丝羡慕。
原序青却望着女帝,本就未干的眼睛又沁出了泪水:“陛下,是序青的错。”
“序青知道,宫中的男子皆盼着陛下垂怜,如母亲后院的小爹们一般。您是君,也是我们的妻主,谁不盼着妻主呢?可因序青的小事,却害得云贵人......”
满室皆静,便连君后也不再劝了。
辛言忱暗暗蹙眉,不动声色地扫过其余侍君。旁人倒也罢,在陛下面前还能伪装一二,云贵人脸上却是没了笑意。
那般圆滑的人,可见是气得狠了。
得宠的侍君便这般跋扈么?
竟堂而皇之地将除了君后外的其余人比作小爹......小爹是什么?一顶轿子纳进府,走不得正门,卖身契握在正君手中,一辈子的奴身称不得一个“我”字。
那般卑贱的存在,光是听一听便脏了耳朵,更遑论拿来相比?在座的侍君皆出自高门,何曾受过这等委屈。
原美人便是为了争一时意气,炫耀两句也就罢了,此番话语将众人得罪了个遍,焉知他日旁人不会得宠?平白给自己添了许多敌人。
若并非有意.....那这性子实在称得上单纯了。
太傅之孙,那样的顶级名门,竟也能教出这般男子?
无数思绪在辛言忱脑海闪过,忽的抬眸,望见了对面的少年,思绪便是一顿。
荀生是唯一一个得到陛下赐字的侍君,性子又和原美人展现出的颇为相似,莫非,
——陛下欢喜的便是这般男子?
“够了。”
女帝生得好看,底下的男人们却无一人敢直视。只粗略地从那两个字里,隐约辨别出她的情绪:约莫是没生气的。
没生原美人的气。
“高烧晕厥,如何是小事?”
“原美人,你这性子,也该长大些了。”
序青变作了原美人,显出几分生疏,其余侍君们的脸色才好上些许。只心中却也知道,陛下并未真的厌了原美人。
比起斥责,这话听着.....倒更像是替他解围一般。
陛下既已开口,这事儿便该揭过去了。再揪着不放,是想当那蛇蝎心肠的妒夫么?
这样的场合,辛言忱不好说话,也没有资格说话。
他便也和其他人一样,喝着茶,给自己找点无伤大雅的事做,不至于过分出头。
总归有的是人说话。要身份有身份,要资历有资历,难得的还有颗七窍玲珑心。
林侧君轻巧地拨了拨头顶的羊脂玉簪子,笑吟吟道:“序青弟弟这般灵巧,倒将我们衬得粗俗不堪了。成日里尽想着些糕点、果子,也忘了替陛下分忧。”
语气不疾不徐,声音极轻极柔,让人心底下意识地熨帖。
辛言忱却敏锐地察觉到,糕点之事,从云贵人、谢美人那儿,又绕到了林侧君这里。
以糕点为饵,为的,想来也是陛下这条“大鱼”了。
宫中果然没有秘密。
本就刚下朝,女帝许是也不愿再见着那些哭哭啼啼。
林侧君这话一递,她的语气便显而易见地松快了许多。
“我倒忘了问问,方才你们说的是何种糕点?”
“这御膳房,莫非出了什么新口味不成?”
林侧君笑而不言,却将眼神递给了上位:“这倒要问问君后哥哥了。”
君后哥哥。
介于君后大人与怀景哥哥之间,不亲昵、不疏离,听着很有些新鲜。辛言忱猜测,这约莫是演给陛下的“兄弟情深”。
女子一贯如此,听见后院的男子彼此唤一声“哥哥弟弟”,便真以为他们情同手足了。
可这是后宫,是战场,专属于男子的战场。比辛府险恶无数倍的战场。
身后的云绸耳语几句,君后笑道:“原先没料到序青会来,便只随意放了些山楂糕,都是些旧口味,想来陛下该用惯了才是。”
总归不愿见她失落,君后正想多说几句。比如他的小厨房里有新制的奶酥,口味尚未稳定,却也能先呈上,也好让陛下帮着品鉴一番。
一道声音却打断了他未说之言。
“是修齐嘴馋,望见旁人有的我没有,便忍不住想讨了来,倒是我小家子气了。”
云贵人站起身,头恭敬地垂下,那声音可一点不小。
女帝的注意被拉了去,盛怀景顿了顿,便也不再多说。
他年纪大,倒也真是一心为女帝着想,看底下的这些侍君们便和亲弟弟似的,这般争宠的小伎俩也不多在意。
到底是年轻,有几分争强好胜也未尝不可。
只他身后,云绸忍不住皱了皱眉,对这掐尖儿的云贵人有些不喜。
他们君后好性,却也是正儿八经册立的元后。这云贵人,规矩未免学得差了点,也不知那青州刺史是如何教养的儿子。
云绸是打辅国大将军府带来的侍从,君后又向来宽和,便被宠得有几分傲气。加之护主心切,当下便直直的瞪向下方的云贵人。
秋鱼同样侍立在旁,与主子们不同,他站在后侧阴影里,并不引人注意。
他也是胆大,竟悄悄抬头看向上位,恰好捕捉到了云绸的神情。
本就是宫侍,秋鱼自是听过云绸的名,对方称得上是这宫侍中的前几位了。眼下见对方那般肆无忌惮地瞪着一位七品贵人,秋鱼心底难免有些复杂。
既轻视于对方的心思浅薄,又难免羡慕他的地位。便是自家主子爬得再高,还能越过君后不成?
他秋鱼,便是成了一等宫侍,在那云绸面前也总要低上几分。
心念浮动,他便稍微歪了歪头,视线恰巧落到了那明黄色的身影上。
仅仅是一个侧脸。
那般尊贵,那般风华,那般.....那般好看。
瞬间,秋鱼的心便剧烈地跳动起来。
忽的一个念头蹦了出来。
——若是、若是他也成了主子呢?那样,便能越过云绸了罢?
女帝的目光在云贵人身上停留了几秒。
那少年便忍不住地身子发颤,含羞带怯地大着胆子抬眸,望上一眼。
眼底有盈盈水意,泛起粼粼波光。比起原美人的梨花带雨,他要更娇羞几分,少年人的大胆热忱更是无从遮掩。
品了一口清茶,女帝淡声吩咐:“这盘糕点,便赏了云贵人罢。”
宫侍得了吩咐,动作迅速地端走那碟子糕点。
在宫中摸爬滚打的人,便是最粗使的宫侍都有几分急智,遑论这些在贵人跟前伺候的宫侍了。拿走糕点后,他们又迅速补上一碟子新的。
巧了,还是同样口味的山楂糕。
只是端给原美人的新糕点,到底比不上云贵人得的那盘。
毕竟,那可是谢美人嘴馋,林侧君心动,陛下亲自赏赐的山楂糕啊。
一时间,宫侍们看向云贵人的目光有几分变化,有惊奇,有赞叹,更多的还是敬畏。
倒丝毫看不出,昨夜听闻陛下撂下侍寝侍君、守在原美人宫殿时,对云贵人的嘲讽和怜悯。
便是辛言忱,对云贵人也多了几分关注,将目光不着痕迹地投向他与原美人二人。
被这般打脸,原美人会回击吗?难道便由着旁人抢走自己的糕点?
今日抢走的是糕点,来日,说不定便是人了。
便是和原美人昨晚抢走了陛下一般。
原序青许是真的单纯,他并未顾忌旁人隐约的打量,见云修齐吃起了糕点,反倒喜极而泣,喃喃道。
“如此,我的罪孽倒是轻了许多。”
他脸蛋生得好,极有韵味,做出这般姿态,与其说是歉疚,倒更像是.....一朵不染尘埃的白莲花,与那抢人糕点的俗人区分开。
末了,还拭了拭泪,捏着手帕捂着胸.口轻.喘几分,似乎生怕旁人不知晓他仍是病着。
女帝望了眼,到底有几分怜悯:“你早该想开些了。”
“记得让周御医瞧瞧,别落了病根。”
一句话。
重新夺回陛下恩宠。
云修齐手中捏着一枚山楂糕。这糕点须得吃凉的,酸酸甜甜才对味儿,偏生屋内生了炭盆,这碟子山楂糕染了热气,便越发甜腻。
他咬了一大口山楂糕,笑得很甜,心底却暗恨原美人那高高在上的架子。
不过是欺负陛下年幼罢了,这般伎俩,哪个男子都看得出来!
心思暂且不论,当着陛下的面,云贵人很快便将一碟子糕点用完了。
末了还能感激地唤一句“多谢序青哥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