佳栎在院中的古树下数着九连环,听见声音便也抬起了头,虽年纪尚小却可见五官清秀,模样与柳絮瑾像了七成。
“主子。”
进到主院,那仆从总算想起了规矩,行了个礼便迫不及待道:“主子,宫中来圣旨了!”
“铮——”
一道闷声忽的自琴弦发出,没来由的尖锐,待那琴弦回弹、恢复原样,院中的杂声也被尽数驱散,再度安静下来。
似乎和先前没什么两样,唯独那白得刺眼的手上有殷红流出,掠过琴弦没留痕迹,快速滴落至深色桐木上。
滴答滴答,于寂静处奏响。
仆从愣愣的看着,好半晌反应过来:“......奴才去找大夫!”
“且慢。”却见那白衣公子起身,随意用手帕拭去血迹,“先去接旨。”
佳栎年纪虽小,却也知晓接到圣旨便是小姨来找他们了,当下连心爱的九连环也不顾,随手扔到地上便往外跑:“爹!”
童音稚嫩,仆从回过神连忙追去:“主子!没有圣旨!”
他一口气说完:“是余家接到了圣旨,正四品尚书右丞家!陛下宣的是余家公子进宫,不是咱们!”
也是急了,一个下人竟说出咱们这两个字。
可也正是这般极具代入感的字眼,直接便叫柳絮瑾停下了脚步。
像是一曲古琴般,激昂处蓦的停下,他愣在原地。空荡荡的,脑海里一阵嗡鸣声。
无意识地攥紧手帕,左脚踏出了院子,僵立着,只觉全身的血液都冲到了脸颊,没来由的一股热气。
空荡的脑海里,不知在想什么,许是手上的伤、头顶的雀、身后的门。
总归,是没有那圣旨的。
好半晌,腿上的触感惊醒了他,垂头看去,却见佳栎眼底竟是如出一辙的失落。
“爹,小姨为什么不宣我们进宫?”
“......”
慈爱的本能让他暂时抛去了那羞耻,柳絮瑾慢慢俯身,摸了摸他的头:“佳栎,这不一样。”
苏佳栎不明白哪里不一样。
他姓苏,父亲也嫁入了皇家,小姨该和他们更亲不是么?可看着父亲,他便又不说了。
就像这十几天他都很想小姨,但从不和父亲说一样。
苏佳栎不是想出门玩,他只是想进宫,想见小姨。
那仆从自知说错了话,却也没怎么放在心上,反正主子也就多走了两步,有什么大不了?
见主子们又回到院子坐下,他这才上前,说起那余家的事。
“......那宣旨的阵仗可真气派!那公公拿出圣旨,余家人便全都跪下了,随后便是让那余家公子明日进宫。”
“主子,您说圣上不会真想娶那余家公子吧,虽京城都传高僧批命,可到底是哪个高僧,也没人说得出来啊......若仅仅因为一句流言便....”
话未出口,却被斥道:“闭嘴!”
这位素来脾气极好、性子安静的主家直直的盯着他,一字一句道:“你可知,你现在做的,是妄议圣上,是杀头之罪?”
仆从大惊,连忙跪地求饶,直到他额头有了血迹,佳栎瞧着也被吓到了,柳絮瑾方才喊停。
“你年纪小,平时一些小事我不拘着你,可你也要明白,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
“那位,便是你割掉舌头、喂了野狗,也绝不可提的人!”
这样卑贱的人,怎敢妄议她的事?他怎么敢的?!
柳絮瑾说不清心底是怕更多,还是怒更多。
兴许是当了几年这皇家人,便也自觉维护起这脸面来了,他想。
仆从没见过什么世面,吓坏了,却也小声辩解:“奴才并非妄议、妄议圣上,奴才只是想说,若仅仅因为一句流言便可入宫,那这满京城的男子,只要想入宫,随便编造一句不就得了?”
“主子,您再给奴才多少个胆子,奴才也不敢说圣上的不是啊!”
他哭的一把鼻涕一把泪,掺着额上滴落的血痕,模样极惨,且的确有理,柳絮瑾本就是个软和的性子,便又生出几分愧疚。
沉默半晌,亲自扶起那小侍,低叹一声:“是我话说得太重。”
“大抵鳏居的男子,便是这般多思罢。”他自嘲道。
家中没有妻主撑腰,便是再尊贵的男子,心中也少不了彷徨。更遑论他这样卑贱出身的乐伶呢?
若不是生了佳栎,柳絮瑾真是恨不得逃离这京城,离得远远地,再也不回来,再也不必面对种种人言。便是绞了头发去寺庙,也要好上许多。
这样掏心窝子的话,竟叫那仆从一时不敢吭声了,他只觉疲惫,便挥挥手让人离开。
小院再度安静,不知过了多久,等柳絮瑾自那诸多情绪里挣脱,却见佳栎坐在石凳上,怔怔的望着他。
四五岁的小孩,眼底便是蓄上.了泪,也咬.着唇一声不吭。
佳栎往日里便如此乖巧,刚学走路时摔倒了不会喊人,大些了也只喜欢坐在屋内陪他,全无孩童的稚气活泼。
许是这些日子来的变化,习惯了佳栎的笑,柳絮瑾竟不习惯起来。
他有些笨拙地问:“佳栎,你可是怪爹责骂了那下人?”
“此事乃爹之过,明日你们去那西市玩耍可....”好。
“爹——”
四五岁的小孩站起身,冲过来一把埋在他的膝上,稚嫩声音里的哭腔藏都藏不住。
“您不是鳏夫,您不是鳏居男子,佳栎永远陪着您,佳栎不出去玩,佳栎不进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