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开野在心里骂了一句操,蛋。
傅惊尘淡然:“敢问诸位,倘若这城镇之中,若有你们的家眷,今日又当如何?”
有人问:“有你的?”
?“暂无,”傅惊尘朗声,“我此次试药,并非在救我的父母弟妹,而是救他人的父母弟妹。”
骚动声渐渐平稳。
傅惊尘问:“在座诸位,谁人无父母?谁无兄弟姐妹?谁无亲眷?”
他长身玉立,站在高台上,毫不在意地袒露着自己妖尸的身份,似乎没看到那些人手中成摞的化尸符。
花又青怔怔。
她忽然想到,傅惊尘已经没有了。
他慷慨陈词,反问各位弟子——事实上,他已经没有父母了,他的亲妹妹其实也早就死了。
她在拿一个假的信物,来扮演他的假妹妹。
就连他也是假的。
这里的一切都是假的,只有她是真的。
这种想法让花又青忽而心脏一痛。
说不出怎么回事,她诧异地伸手去摸,只觉那里好像被针扎了一下。
仰脸看傅惊尘。
他沉声讲:“倘若今时今日,我们只是这城镇中的一个普通百姓?又当如何?”
无人说话。
傅惊尘声音放低:“想想看,你有一个可怜的小妹妹,今年才十岁,那么小,什么都不懂。晚上睡觉前,你给她唱着摇篮曲,哄她睡觉,答应她,明日清晨,要给她买糖——”
“但是,没有明日了,”傅惊尘慢慢地说,“明日丑时,天还未亮,我们在这里放了一把火,以雪封山。醒来时,你的妹妹已经躺在你怀里,好奇地问为什么这么热?为什么会有这么多的火?她什么都不懂,也不知你们今日便会死,只会用手摸着你的脸,懂事地说哥哥不要哭,说她不痛,被火烧也不痛。”
躲在帘子后的花又青,错愕地看到金开野眼角竟有闪闪的光。
有弟子默默收了化尸符。
“这就是我们想做的事情吗?”傅惊尘步步逼问,“是滥杀无辜?还是欺凌弱小?他们都是活生生的人!都是一群手无寸铁的无辜百姓!扪心自问,今天这场屠杀,必须要进行么?我们必须要杀他们么?我们别无他法了吗?”
他朗声:“我不愿做,我有父母,不愿杀他人父母;我有妹妹,更不想害他人幼妹!”
傅惊尘视线从那些弟子脸上一一扫过,掷地有声:“我今试药,亦不知结果如何。但我知,我若不试,谁人来试?若人人都踌躇不前,人人自保,自私自立,谁又来救这些无辜百姓?如果人人皆贪生怕死,趋利避害,又何来胜利之说?今日乃危急存亡之时,若不挺身而出,难道要就此苟活于世吗?这难道就是我们所追求的道吗?”
一番慷慨陈词,几乎令弟子都卸下符咒。感性之人,更是红着脸,将能生火的黄符一撕两半。
有弟子发问:“空口无凭,你可有证据?什么都没有,只是几句话,就想让我们卖命?”
金开野不忍看下去,原地立着,要站成一尊雕像。
他信守诺言,说谎一事,从不是他强项。
傅惊尘抬眼,目视前方:“证据来了。”
什么?
循他视线,纷纷望去,只看一皎白小鸟,衔信飞来。
那信看不清其中内容,只观其鸟,显然是玄鸮门中寄出,那信封之上,亦有玄鸮门法印。
有人叫:“是派里的信!!!”
小白鸽翅膀皎皎,忽忽闪闪,众目睽睽下,稳稳地站在傅惊尘肩膀上。
众弟子看着傅惊尘取下信件。
自上而下,细细看罢,傅惊尘展颜一笑。
他握那书信,高高举起:“叶宗主又书一信寄来,为褒奖我们此时奋勇除妖尸,待平定此事,胜利回山后,他将为每人赠延年益寿丹一枚!”
此言一出,霎时间士气大增。
叶靖鹰脾气古怪,年事已高,却十分康健,他所造的丹药,更是千金难求。
亦有弟子困惑,这延年益寿丹究竟何物?
他百思不得其解,拉住旁侧一高喊“叶宗主英明”的师弟,悄声问他,知不知道什么是延年益寿丹?
师弟同样小声说不知道,但管他呢,你看他如此说了,又是叶宗主亲手研制的,定然是千年难寻的好东西。
弟子了然,同样高举双手,跟着大喊“延年益寿丹”。
傅惊尘瞥金开野一眼,示意他来主持接下来的事情,转身离开。
金开野了然,他擦干眼角泪水,终于出声,有条不紊地讲着方才商议的计划。
冤孽需要化解,他们需要尽快找出妖尸的源头——即埋葬那女人的地方,将她超度,或……消灭。
解开后,妖尸之毒便不会再扩散,觉魂一清,就不会再任意伤人。
残留在体内的妖毒,可以再寻解毒之法。
水月新镜中,花又青能看到的东西有限,只知那女人被活埋在河流旁,山的背阴面,乃最聚煞气阴水之地。
花又青追在傅惊尘身后,惊愕问他:“你什么时候也会说这种大义之言了?你是忽然间悟道、要脱胎换骨了吗?”
“我不会说,”傅惊尘淡然,“只是想,如果台上的是你,你会怎么说。”
花又青:“啊!”
是了,傅惊尘说的那些话,的确像她能说出口的。
她不得不承认,傅惊尘在洞察人心上很有一套:“那倒也是喔。”
傅惊尘忽然停下,弯腰,握了握她的手,又松开:“这么凉?可是肚子饿了?”
不等花又青回答,金开野急匆匆跑来,眉头紧皱,直接问傅惊尘:“你刚才都说了些什么?信当真是叶宗主寄来的?”
“假的,”傅惊尘用剑鞘砸核桃,将完整的核桃仁递给花又青,“那封信是青青的读书反馈,先生寄的,需要我签字。”
金开野:“……”
他几乎要爆炸了:“你怎么敢?你怎么敢允诺那么多?”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傅惊尘说,“倘若不如此,有几个人肯听你的?”
金开野说:“那也不能……不能……”
他笨嘴拙舌,说不出什么话,只颓然地坐着,低头。
花又青有些同情金开野了。
他看起来真的很适合清水派,就像有时候展林会郁结地说他或许应该适合海棠宗。
金开野已劳碌已久,长久不眠,稍后他们皆要出去寻找活埋之地,现今稍作调整,待饮完茶、吃完东西后便出发。
众人皆知此事凶险。
那是攒了八十年的怨气,究竟会发生什么,谁也不知。
沉静中,傅惊尘忽说:“金宗主,我知你为什么不想人为催动雪崩封山——你亦曾为此肝肠寸断,不是吗?”
金开野猛然抬头,他双眼赤红,矢口否认:“那次是天意。”
傅惊尘微笑:“天意?我从不信什么天意,只相信事在人为。”
长袖微摆,他从容饮茶。纵使已经半妖尸化,这一套动作,犹行云流水,优雅如世代传承下的贵族世家公子。
花又青吃了两枚核桃,她很饿,这点不够填肚子,傅惊尘又将桌上杏仁饼递给她。
他展开看先生给花又青写的评语,叹气:“太丢哥哥的脸了,丢脸到我都不想签名。”
花又青哐哐猛吃杏仁饼,弱弱为兄长画饼:“下次会进步的。”
“还有后退的余地么?”傅惊尘又是一声叹,“罢了,罢了。”
“你若不想签,我来,”闷头的金开野忽然出声,他快速从傅惊尘手中夺走那封信,在先生要求亲眷签名的位置,珍重无比地写下“兄长金开野已阅”七字。
傅惊尘没拦,他气定神闲,悠然喝茶。
签完后,金开野反复描摹那信纸多次,才仔细看先生的评语,字字入心,小心翼翼。
「……愚昧无知,拙口钝腮……」
金开野:“嗯?”
他抬眼,看往嘴巴里塞饼的花又青,一口一个,毫不停歇。
继续往下看。
「……不做作业,甚至于旷课不读,放浪形骸,且老牛破车,实乃朽木不可雕也……」
金开野额头冒冷汗。
「……课堂之上,多与同窗发生摩擦,除口角之外,动辄施以暴力,每每将人殴至痛哭流涕,更兼有……」
金开野一目十行,眼前一黑。
在此等评语下签字,的确略有些丢老脸。
沉吟过后,他施了小术法,悄悄抹去“兄长金开野已阅”中的四字,再次郑重签名。
「愚兄傅惊尘已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