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预言 一命换一命

不是吧魔头你! 多梨 5892 字 7个月前

叶靖鹰的回信很迟。

言简意赅,他有办法解妖尸之毒。但有前提条件,必须要解决掉妖尸的源头,即那个被盐生埋的女人。

另,他又派了医修的两名弟子过来,顺带着捎上王不留,大约是想让王不留历练历练。

人皆有天命,叶靖鹰活的时间已经足够长了。

长到他渐渐地也看不清自己的寿命尚剩多少,亦不知何时大限将至。

和修道度化的定清不同,叶靖鹰只靠药物。

他在追求长生。

不灭不死、永久的长生。

庄子有云,以刑为体,以礼为翼。

道家亦说,未死先学死,有生即杀生。

去恶存善,心境清明,这是定清及他徒众选择的清修之道。

而叶靖鹰对此嗤之以鼻,他更相信能从自然孕育出的药物中汲取生命,向天地万物借命。

只是年岁渐渐长,纵使在不问世事、少入红尘的玄鸮门药峰上,叶靖鹰亦能感受到身体精力大不如前。

所以他开始想选一个关门弟子,悉心栽培。长生之途遥远,他若无法继续攀登,亦有后人接力。

人选尚未确定。

蓝琴聪慧,但又过于聪明,忠诚不足;

王不留虽心志秉诚,却缺乏一些慧根。

叶靖鹰只将王不留派遣出,希望让这孩子多多见见人间事,阅历上来了,或许也能磨练他的性情,丰富脑子。

——谁知王不留第一眼见到镇上妖尸食人,便脸色发青地昏过去,现如今还在床上躺着休息,嘴唇比纸还白。

花又青看了一眼,心想聊斋上被狐狸精吸干精气的小书生,大约也是这样。

同行的两名医修弟子带了些解妖尸毒的药,还真是薄荷糖大小,不过不是那种白色,是浓郁的黑紫色,很像桑葚粒。

不善撒谎的金开野望着药物沉思:“倘若他们问为何变成黑色了,我怎么解释?”

“全新版本免费升级嘛,告诉他们,加量不加价,一代更比一代强,”花又青不以为意,“不过为了环保,领药时不额外附带外包装喔。”

她小心翼翼地捏了一粒药丸,掰开,细细嗅,分析其中药材,镇定安神的迷迭香、提神醒脑的薄荷、化湿通心窍的石菖蒲……

虽暂时无法分析其中配比,但这个方子定然是不出错的。

更何况。

她回头看昏厥中的王不留。

叶靖鹰把他都送来了,可见所言非虚。

除此之外,叶靖鹰另写一封信,以蜡盖封,指名,只有金开野能看。

金开野读完后,犹豫良久,还是唤了傅惊尘。

此事非一人之力能为。

现在的金开野没有避讳傅惊尘。

花又青成了将他们暂时连在一起的纽带,她就像一根绳,他们是那吊在那绳子上的蚂蚱。

窗户紧掩,距离行动还差一截香的位置。

月亮隔着透明的纸照进来凄凉的光,傅惊尘捧着信,看花又青探头探脑,他垂眼,问:“能看得懂?”

花又青说:“一知半解,好多不认识的字喔。”

傅惊尘将信还给金开野,话时对花又青说的:“和你之前的猜测一模一样。”

他言两语,简单解释事情来龙去脉。

八十年前,醉酒后的方二失手打死妻子和孩子,担心官府追责,心一横,心想反正是买来的,她在此地无父无母,又无亲眷家属,便趁夜黑风高,将尸体同时草草埋到乱葬岗。

实际上,他的妻子并未断气,尚有一缕呼吸。

她自坟墓中爬出,悲恸欲绝,想要徒手挖出自己的孩子。傍晚时分,赶路人瞧见这一幕,惊骇万分,以为她要吃新尸,一传十,十传百,便有了“虎妻食人”的谣言。

镇上人心惶惶,官府差人来问,问及籍贯人氏,方二害怕,顺着虎妻的传说,编撰出如此一个故事,极力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

为安定此事,然后便是官府延请玄鸮门的人过来处理。

叶靖鹰未说玄鸮门的“处理”是这种。

当初,亲自前来的弘光尊主,知道她是人,也知道她是个受尽冤屈的普通姑娘,却没有同官府澄清,反倒用符咒和盐将她封住了,要她的怨气在这八十年间愈来愈重。

金开野沉默许久,说:“弘光尊主这么做,定然有他的原因。”

“我曾听闻过一些事,”傅惊尘淡声,“生人的爱与恨,皆能锻造出绝世的兵器。”

花又青聪慧,一点就透。

她张张口,未说话。

只是默默倒了杯茶,又吃了几片糕点,养精蓄锐,静待出动的鸣镝声。

傅惊尘说得很对。

人最强烈的感情,爱,恨,极盛者,不随□□消弭,甚至于可以千年不散。

许多人会用这种浓郁的感情来炼器。

就像……传言中的定清师尊,当年举全派之力封印妖魔,清水派子弟尽数在那场大战中死去,而他当初所用的一柄剑,就是他弟子芳初以身殉之。

花又青向来不理解殉剑这件事,对她来说,这和殉情没什么区别,都是为了他人而舍弃自己的人生。

当她在晚膳时提出自己观点时,二师兄教她,说当初芳初不是为师尊殉剑,她是为匡扶正道,是为天下苍生。

在两百年前,修炼之人的心便已经变了,人人自私自利,不惜杀妻/夫证道,不同道友分享修炼心得,唯恐对方先自己一步悟道。人人追求长生,亦求永远享乐;不将修炼之法传授外人,不愿被普通人挤占自己的资源,道法不传,亦不流通,只传亲友,不传外人,以求代代维系家族的稳固定位——长此以往,好好的修道,竟弄得如俗世红尘,等级分明。

一如《楞严经》中所言,末法时期,不见佛陀。

这种情况下,妖魔出世,于百姓而言,无异于是巨大的灾难。诸多修道人士明哲保身,竟避着妖魔而走,假装视而不见。

定清第一个站出来,但他亦缺乏与妖魔抗衡的神兵利器。

越是强大的兵器,越需要浓烈的感情。

那必定是他心爱之人,也须是爱他至深之人,甘心殉剑。

每每讲到此处,四师兄都会正色,说倘若他早生个百年,当初定清师尊若最爱的人是他,要他去牺牲祭剑,他绝对二话不说,一个猛子就往铸剑炉中跳。

花又青惊讶地问他,可是你是男的呀,定清师尊没有断袖之癖。

四师兄点头说是啊,他也非断袖,所以得赶紧跳进去啊。不然,打不过,活着更遭罪。

花又青:……

她有着和几位师兄不同的看法,在花又青眼中,生命是最珍贵的。她不想死,风雪中的破箩筐中,就算是吃干草,也不能让自己饿死;后来被大师姐捡走,就更不能死,她要好好活着,才能不辜负师姐给她的第二次生命。

但后来,花又青想。

倘若有朝一日,大师姐命悬一线,需要她舍弃生命才能救回,那她必定是毫不犹豫的。

她将这个感悟分享给二师兄,二师兄沉吟良久,欣慰地说她已经开悟了,已经懂得以己度人、将心比心——

然后他下一秒便期待地望着花又青:“假如有一天,我和你大师姐同时遇到危险,你只能二选一,会救哪一个?”

……

可那也不仅仅是爱

芳初殉剑,也不是全为了男女情爱,不是因为持剑者是定清,而是因为当初肯豁出一身修为、所有基业、甚至生命去封印妖魔的人只有定清。

是为了所有普通百姓,是希望普天之下的家庭骨肉不再分离,为苍生,为黎明。

但那些选择明哲保身的门派,在之后一点点蚕食了清水派的基业,并为自己找补,不歌颂他们的牺牲,只讲污点——师徒相恋,有悖人伦,践踏纲常。

将芳初为海隅苍生殉剑的大义,轻飘飘地命名为爱情,还是畸恋,是为人鄙夷的师徒乱,伦。

他们不曾从封印妖魔中获得名利,便诋毁他人的声望。

因为他们双目污浊,瞧不见清白之人,亦不信天地间存明理昭昭。

一百多年过去了。

妖魔已封,人心如旧。

花又青有时想要问问那位素未谋面的芳初师姐,如果她知道如今,当初依旧会选择以身殉剑吗?

她舍命想救的人都在诋毁她,作践她。

可惜永远得不到答案了。

唯独明月千古如一日,默默不言照世间。

花又青将桌上的枣泥糕全部吃下,喝了两杯水,听到傅惊尘问金开野,打算如何处置妖尸的源头?

金开野紧皱眉头。

他说:“叶宗主说,时日已满,希望我们能将她封住,装进大乾坤袋中……带回玄鸮门。”

傅惊尘颔首,并不意外:“果然是要炼化。”

花又青忽然出声:“她叫什么名字?”

金开野没懂:“什么?”

傅惊尘转身,对她说:“她没有名字,前几日我翻阅县志,记载中,她是方袁氏——应当是方二为她取的,她本姓或许从不是袁。”

方袁氏。

花又青想到祠堂中供奉的那些木制牌位,xx氏,连名字都不曾留下,只是夫姓和父姓的拼接,没有半点属于自己的痕迹。

她问:“为什么不直接超度了她呢?怨气如此重,所铸造的兵器,更易造杀业。”

金开野不知怎么同妹妹讲,他亦是从这个年龄走过来的,一路见血,一路踩着肮脏。

他僵硬地半蹲身体,想要摸摸她的头发,又怕弄痛了她。妹妹初学玄术,细皮嫩肉的,不像他,皮糙肉厚,一身蛮力。

想好久,金开野才笨拙地说:“你说的很对,我们会超度她的。”

花又青说:“……你真的不会撒谎哎,连小孩子都骗不过。”

她低头,说:“我知道,就是不甘心,没关系,你不用故意说假话哄我,我明白。”

就是不甘心。

只觉对方可怜,不该遭受此等酷刑,生时被利用,如今竟连死都不能,还要被继续利用。这些个利用她的人,没有一个知道她的本名。

罢了。

花又青劝慰自己,不过是幻境而已。

你阻止不了什么,你只是需要融入这个门派,打听线索。

桌上燃烧的香,终于到了底,最后一截晃了晃,脆软地落满香灰。

时辰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