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梦草,握之安眠;
近一年来,未尝有过一梦。
以往梦到青青,还能看见她静静躺在冰室中,虽不言、不动、不笑,容貌一如生前。
如今却再也梦不到了。
冥冥之中,一切自有注定。
这还是为青青所修建的寒冰玉室,冷彻入骨,寂寥无声,除他之外,再无人能进入。
封门符咒,唯有他和青青能解,设下之时,傅惊尘亦曾有过奢望,或许苍天垂怜,令她返世复生,醒来之后,冰室寒冷,她必然会瑟瑟出门寻他。
然,他向来不曾被天道眷顾。
水风空落花,冰室常年无人言。
可也唯独这里,是青青最后躺过的地方。
人生如戏,变故太多;稍有不慎,满盘皆输。
幼时观史书,讲齐桓公与夫人蔡姬在船中嬉戏,齐桓公畏水,多次令蔡姬停止戏水,偏生她不听,令齐桓公受惊;继而愤怒,将蔡姬送回蔡国,蔡国更是生气,直接将蔡姬嫁了出去。
齐桓公闻听,顿觉面上无光,立刻带兵攻打蔡国。
昔日读时,一觉荒谬,齐桓公肚量如此小;
再读悲哀,两国生灵,因此小事而无辜遭殃;
三读,只觉齐桓公这大约是找个侵略的由头,若今日蔡姬未因戏水被送走,明日也会因午餐多食馒头而被送返。
人总爱为自己无端的恶行寻找名正言顺的由头。
如今再想,傅惊尘竟品出些因果宿命千丝万缕之感。
宫中的一时戏水,招致了一场血淋淋的战争。
若他突然“提前”去见青青,或许也会更改她之后的命运。
天道如此,轮回报应。
傅惊尘也曾悄悄去看过“青青”多次。
原来她本名花又青,千山万峰,花木又青,繁荣昌盛。
是很不错的名字,很衬她。
花又青跟随着自己那些师兄师姐们,长居晋翠山清水派上。
清水派不比玄鸮门,人手少,也不曾有山外山般种植生产的人,全靠几个弟子和两名做杂事的普通人。他们虽勤勤恳恳开了荒地,也种着些庄稼和菜,但人力有限,尚不到自给自足的阶段;有些东西,诸如布料棉线,仍需下山采买。
最年长的师姐温华君和二师兄方回燕,两个人都只吃素食,甚至于只靠吃生生的野菜和花朵便能继续修炼、生存下去,他二者虽无登仙之兆,却也进入了涤清杂欲的行列,严格遵守着色酒荤等大忌。
剩下这些师弟师妹们,便不若这般的精益了。
楚吟歌和展林尚好,年纪稍稍大些,能忍则忍,能戒则戒,即便是嘴馋,也能忍——一来派中贫瘠,不欲捕杀山中野生生灵,自己饲养了些,也要留给师弟师妹们;二来,多食荤腥对戒口舌之欲不好,能少食,便少食。
青青和那两个年纪差不多大的师姐师妹、和不怎么爱洗澡,常常用清
洁咒、喜欢犯懒的小师弟,四个人凑一块,天天不是吵架,就是勾肩搭背地商量着怎么搞点沾荤腥的东西吃一吃。
尤其是她们开始修习离魂术时。
离魂此术,对人天生魂魄及身体要求颇高,凡想修行此术者,首先要魂魄轻盈。
诸如一颗桔子,有的桔子天生好剥,轻轻一动,无需费心,便能完整分离;而有的桔细,肉与皮粘连,生一起,长一起,若要下手硬拆,反倒会搞得肉粘皮皮粘肉,水淋淋地一手破桔子。
魂魄轻盈的,就如那好剥皮,轻轻松松便能灵魂出窍,肆意游荡;
而那魂魄沉重的,就如那皮肉粘在一起的桔子,天生无法出窍。
能不能修习这离魂术,是真的要看有无天赋。
魂魄重量乃上天注定,又哪里是能随意更改的呢?
傅惊尘便不能。
他便不会离魂之术。
清水派中,能修得此术的,也只有温华君、方回燕、花又青和小师弟四人。
其余的,都修不得。
离魂之术修炼时对身体影响颇大,她们又都是长身体的时刻,每每到了深夜,花又青便忍不住爬起来觅食,悄悄地去厨房鼓捣些东西吃。
老担心惊醒了师姐师兄们,也不想烧掉她们辛辛苦苦劈来的柴火,更多时刻,她都是用咒术将水煮开,热气腾腾的,冲一碗碧粳米,蹲在地上,嚼嚼嚼嚼嚼,狼吞虎咽干掉一碗,才又悄悄地溜出去,满足地拍拍肚子。
十三岁的青青还生过一场重病,病时迷迷糊糊,暴瘦许多,脸颊肉都凹下去了。
方回燕第一次破戒,亲手宰杀一只鹅,白衣飘飘,葱姜蒜末,斩段切块,给她炖了吃。
那次青青病好后也是恹恹的,三师姐楚吟歌下山行医,带着她散心;集市上有人卖糖葫芦,和寻常卖的不同,此人起了巧思,熬煮好的糖稀中包裹的不是山楂,而是红彤彤的果子,卖四个铜板一份,还送两颗同样裹了糖的山楂。
青青馋得直流口水,眼巴巴看了很久,还是忍下了,没有拿钱去买,而是小心翼翼地用自己攒了很久的二十文钱,给四师兄买新的纸笔,打了一瓶墨汁。
最后还是傅惊尘暗中警醒楚吟歌,使她看到青青那希冀的眼神,才间接地令青青终于吃到了糖果子。
这也是傅惊尘唯一一次、忍不住的出手。
之后再无。
静待人归。
不知是否他再度违背天道,还是青青尚未回返,如今的傅惊尘,梦中也不能与她相见。
生死两茫茫,无处觅。
但今晚,傅惊尘似乎入梦了。
那梦十分真切,他躺在她的棺椁中,拥着她的衣。
梦到青青匆匆忙忙,赶来冰室。
她不曾持剑,赤手空拳,衣衫简朴。
当初给她的火灵剑、还有做生辰贺礼的袖中双剑,青青都不曾带走,离别之际,只带走天山雪莲和那六个出自叶靖鹰之手的白瓷瓶—
—识的傅惊尘绝对不可能、也不会搂着女人的衣服睡觉!!!
花又青稳一稳心_[,思忖,那展林必然是在没有彻底搜索的药峰之上了。
也不知那边少阴情况如何……
犹豫片刻,转念间下定决心。
罢了罢了。
已经惊动了。
闻听成年男子做小儿l啼哭之态,疯疯癫癫,花又青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熟悉。
或许又是昔日见过的外门子弟……玄鸮门之中,弟子实在太多太多了。
花又青此时此刻,唯想找到四师兄。
她心一横,牙一咬,眼看下面有困倦的弟子打哈欠,顺手迷昏了对方,抽去他的剑,一跃而起,往药峰处、适才撞见王不留的地方去。
夜色昏沉,王不留一头银发十分惹眼,月下隐隐似流光照白雪——他如今招数x和昔日已完全不同。
以往花又青笑话他,说他练的都是“慈悲剑”,十招下去砍不死一只鸡,也因为太善良,所以每每对阵,都不是旁人的对手;用木剑倒还好,一换到真剑真刀,对着同门弟子,王不留总是忍不住手下留情留情再留情。
先生赐名,多情剑。
因着这一点,素日里门派大比,王不留没少吃了亏去。
他对人手下留情,旁人只想赢。
如今却大不相同了。
无论敌我,招招致命。
不过几招,王不留便察觉到有异。
他阴沉一张脸,额前两缕银发遮冷冷一双眼,同样泛着银色的睫毛,令他眼睛看上去像结了一层冰霜:“你是玄鸮门的人,竟然协助外人擅入我派中,有何企图?”
刀剑相接,哑巴少阴终于占得上风,他不言不语,被王不留一剑刺到肩膀,捅了个对穿;
鲜血一流,少阴不躲不避,反倒是趁王不留得胜松弛的片刻,咬牙一剑柄敲在他脖颈后处,将他直接打昏。
哑巴少阴把插在自己肩膀的剑拔出,匆匆吞了一颗疗伤的丹药,抬眼望向药庐,毫不迟疑地冲过去。
但展林所在处被设了禁咒。
花又青在此刻赶到。
她跟随叶靖鹰多年,想要解他设下的符咒,简直易如反掌。几步轻松解开后,直接把在床上呼呼大睡的展林拉起来——这才发觉,他被人封了经脉。
如今她会自己解,自然也能为展林解开。
只是需要时间。
现下情况紧迫,随时可能会丢掉性命,哪里还来得及再慢慢替他解开呢?幸而有哑巴少阴追上,他一声不吭,主动将展林背在背上。
那意思很明显,不需要比划也能清楚,是催促花又青快走,先离开这里再说。
花又青持剑而起,果断:“你背着他,一路往外闯,我替你们守着后面!”
哑巴少阴也不是拖泥带水的含糊之人,闻言,立刻点头。
在少阴怀里的展林苦涩:“我呢?”
花又青
()说:“活着,以及沉默。”
展林:“……”
打开药庐的门,只看药峰弟子齐齐出动,要拦下她们。
方才的打斗,将他们惊醒,还来得及穿衣服梳头发,体面地严阵以待。
大半夜的,这俩陌生人都是玄鸮门弟子的装扮,方才又狠狠伤了王不留师兄——来者不善。尊主虽然下令,不许伤害来劫持展林的清水派人士,但这俩人,看相貌看身高看性别……和清水派那几个弟子画像都不吻合。
看起来不像是清水派的,或许是来浑水摸鱼的奸细,想要趁乱引起玄鸮门和清水派的争斗。
风吹旗帜飒飒,花又青握紧铁剑,忍不住在人群中逡巡,认认真真地看他们的脸,熟悉的,陌生的。
不曾见到叶靖鹰身影。
“真好,”花又青自言自语,“幸好爷爷没来。”
她平静地举起剑。
叶靖鹰没有过来,更能清醒地提醒她,现实和幻境的区别。
此次突围,她可以放心杀人了。
反正都是陌生人。
……希望,三师姐已经成功找到救助大师姐的方法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