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魔宫的生活,质量可谓一落千丈。
不再有可口的饭菜,不再有舒适的床铺,不再有谆谆的教诲,更不再有一个灵体在脑海里唤他主人、成他底牌,但景天不打算回去。
一路冲出炎波古道,他站在葬满兵器的天魔剑冢,不自觉停下了脚步,一种无法形容的怅然油然而生。
‘魔尊一言九鼎。’景天怔然看了许久,才借回忆移开视线:‘他说五百年,那到时候必然不会再留我在魔宫。’
联想到在族里往日瞧见的大妖大魔是什么德行,紧迫感敲响了景天的心门。
他必须在这五百年任期内变强,强到下一轮分配职位后,在管着自己的魔将手里不会吃亏。
不然,不是哪个妖魔都跟魔尊一样,能既有出色容貌,又有克制风度,唯有被得罪狠了,才会破例给你个教训。
景天不愿意为人脔宠,当然也用实力掌握命运。
“天魔众。”他深吸了一口气,最后瞧了一眼随风摇曳的彼岸花林,就欲转身离开。
可是,异响激起了景天的注意。
“嗡嗡嗡。”一把剑从剑冢里飞了出来,一下子拦住他的去路。
景天愣了愣,剑冢神兵出自神界,是魔尊曾经说过的,偶尔有能进入剑冢的天骄会得到认主,他也知晓。
只是没料到,继照胆神剑之后,自己还能有被神兵利器看中的机会。
“你想跟着我吗?”景天笑了起来。
不似前一世一无所知,在竹林被追得狼狈极了。
转世为妖的少年笑意明朗,眼眸如水,开朗依旧,温柔依旧。
“嗡嗡嗡。”被魔尊特意寻来放在这里,魔剑缓缓落在景天手中。
魔宫里,重楼瞧着这一幕,轻轻闭上眼睛:“哼。”
龙葵这次是称心如意了,还没有另一个唐雪见来妨碍她。
虽说最初是重楼在人间为了让景天开心,特意指点住在古城镇的龙葵修行,现在也是他为了景天安危,将近期之事告知双葵,请她们再做一次剑灵,但魔尊还是有些不爽啊。
“小气。”不似蓝葵的温柔,红葵泼辣的声音仿佛还在耳畔,是知晓景天之事后当面说的。
重楼挣开了眼睛。
本座就是小气又如何了,哼!
好在龙葵双魂一体、修行多年,还是比过去理智多了,也答应了唯有景天遇上生命危险,她才会现身打断兄长的历练。
否则,他怎么也不可能让情敌去陪伴心上人的。
但是,自己管不了太多了,重楼收回眼神,先去人间寻了女娲。
然后,他揣着还没焐热的五灵珠,去神界寻了伏羲。
另一边,景天一路打猎、被追杀、逃窜、再打猎,循环于奔逃与杀伐之中。
零零碎碎的梦反反复复,他总能瞧见神将逗弄魔尊,却不再有新画面,大抵是下一个能开启的梦境还差了些火候。
直到景天又长出一条尾巴,凭借自己的力量来到天魔国,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欢迎,并且独自定居之后,记忆幻梦方发生改变。
“哇,好白好大的尾巴。”当时,一群神子、神女一看狐狸就围过来。
景天僵硬在原地,除了在族群里,他从未感受过这样的善意。
尤其是,不止是孩童,原本听见外人进入动静望过来的天魔众,也是在微笑。
“你好。”怀抱琵琶的魔女轻轻躬身,眸中闪动着淡淡的笑意,同她的族人们一样,将那一抹阔别太久的欢欣安慰藏在眼底。
不同于对天女魁予的天然亲近,飞蓬在出生新神族的他们眼里,一向是高远皎洁、不可轻攀的明月。
久远的三族之战中,他不似神将轩辕负责调兵遣将,而是率领战士们活跃在第一线,始终抵御着最尖锐的兽族精兵,救助着因人少而落入下风的同胞。
第一神将的羽翼从来不止庇护古神族,亦包括当年在大战磨盘里堪称炮灰的新神族们。哪怕情况再危急、态势再激烈,都不曾放弃任何人。
幽涟如今已是天魔女最亲近的左右手之一,却还深深记得昔年的旧事。
“你就是魔宫传讯说,最近会来的客人吧?”她面上便只露出最真诚的浅笑,迎接曾庇护他们的上官。
问询间,幽涟莲步轻挪,瞬间来到景天面前,却谨慎地保留了些许安全距离。
神将战后镇守神魔之井,总端着最淡然矜持的微笑,在天门之下浅眠。
各方枢纽的驻军时常换防,经过时总会投去信任、憧憬的目光,却也不乏极具距离感的敬畏。
那来自于神将身上无数年如一日的沉静冰凉,似传说中幽冥千万幽魂怨怼酿成的苦海,更是无边血火杀孽形成的威严,让人丝毫不敢放肆。
“嗯,我是。”景天回答了幽涟,脸上是礼貌性质的微笑。
幽涟怀抱琵琶,一双明亮的眸子闪了闪。
神将纵然转世了,也还是和当年一样啊。
安然,得体,端庄,疏离,让你不敢亲近,但绝不会升起怀疑,反而不自觉相信这样的他。
就似命驻军远离天门而自己孤守时,飞蓬从不会辜负族人的信重依赖。
无论攻上天门的敌人是多是少又何等难缠,他总能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将天门附近守得滴水不漏,没让本就稀少的神族绝地天通后再度减员。
只不过,相安无事时沉静黯淡,锋芒毕露时饮血而归,这位天帝座下的第一神将活得像一把钢铁铸成的战争兵器,更多过像一个活的生灵。
“有劳。”景天不知道幽涟乃至天魔众们此刻复杂的心绪,只在四面八方不约而同投来的视线中,不自觉挺直了腰背。
发丝之中,毛绒绒的狐耳警惕地抖动几下。
他搭在腰侧的指尖更是拧紧,随时都能握住魔剑的剑柄。
可景天还在笑,笑容一点儿弧度都没改变,像是画上去一幅笑脸:“我名景天,搅扰各位了。”
“客气了。”幽涟摇了摇头:“配合魔宫诏令,是我等应尽之责。”
她的目光先扫过孩子们忍不住去摸景天尾巴的小手,后去看景天轻轻摇晃着然并未真正躲闪的尾巴,最后才飞快掠过捏得白里透红的指尖。
那含着真切笑意的眼神稍稍缓解了气氛,而幽涟聪慧敏锐地察觉到了,就悄无声息往后更退了退。
很好,景天这才真正开始松缓神经,手不再那么近距离试图拔剑。
幽涟琢磨着,心底升起新的疑惑——
魔尊到底干什么了,让神魂还没觉醒的将军对其他魔族这么警惕?
嗯,也只有他一直是神将命中的例外吧?
从来恪尽职守的神将头一回擅自离岗去新仙界赴约应战,东窗事发被严惩不贷地贬入轮回,不就因魔尊的战约嘛。
“客房已备好。”幽涟不觉得景天的过于警惕和重楼无关,可她不敢深思,只能遥遥指向远处:“君可自便。”
景天随之望去。
只见天魔国这一大片建筑的最外围,有一座被盘根错节树根举到半空中的独屋。
显然很是清静,适合不喜被打扰之人。
“实在多谢。”景天顿时松了口气,笑意浅淡少许,却真实了很多:“我很快就去放行李。”
他用尾巴一一点过调皮小孩们的发髻,在孩童们嘻嘻哈哈地自我介绍声中,敏锐地察觉到周遭的视线蓦然变得柔软。
有少许收回,也有少许更热。
‘我真是太过疑神疑鬼了。’景天赧然想到。
说不定,人家天魔众只是因为孩子们围过来,怕被外人伤到,才通通看了过来。
孰不知,天魔族们正暗中用魔识交流。
‘嘿,将军对孩子,倒是一如既往耐心啊。’
‘确实,就跟昔年面对才被天帝创造出来、如白纸一张的族人似的。’
‘好了,今日起保持距离,不许随随便便和飞蓬将军搭话。’
‘啊,魁予大人,您出关了……’
‘呵,魔尊不会不关注飞蓬将军……’
‘呃,哦,您说的对,我们知道了。’
天魔宫大殿,刚出关的天魔女坐上王位,眉梢轻蹙。
魔性放纵利己,龙性本淫霸道。
除非很快就恢复记忆,不然,飞蓬将军的转世之路,怕是有的亏吃。
她无声地吐出一口气,起身前往景天目前的居所。
不能和魔尊直接为敌,但想办法帮飞蓬转世提升战斗力,还是可以的。
“天魔女?”景天对魁予的提议先是受宠若惊,而后狐疑不已:“你亲自训练我?”
我何德何能,让魔界仅次于魔尊的魔神出手相助啊?!
“哼,天魔女,你倒是会做好人。”来迟一步的迦楼罗王扑闪着翅膀,在魁予的冷眼与景天的震惊里,从窗户上挤了进来。
景天进入天魔国,自然有在天魔国游离的迦楼罗魔火速回去禀报了他。
这便要提及迦楼罗与天魔的特殊渊源,既有当年面对敖胥之事误以为魁予相助神族时的痛下杀手,亦有战后拉拢盟友对抗其他魔域的交情。
但总体上还算勉强平和,至少,魁予并未强行驱逐留在天魔国的那些迦楼罗魔。
“还有我。”鸱黎努力对景天笑了一笑,没想到自己那张鸟脸笑起来是什么样子,竟激得神将转世下意识握住魔剑严阵以待。
魁予险些笑出声。
但为了不让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鸱黎说漏嘴,她还是抢话道:“不必多想多想,这皆是魔尊之意。”
“他不是不管我了吗?!”景天一句话脱口而出。
天魔女魁予、迦楼罗王鸱黎:“……”
开玩笑,上次飞蓬将军自尽成功,吓得涉事魔神们险些以死谢罪。
这次,魔尊放你出来说不管了,我们难道就真敢不管?!
“魔尊给我与鸱黎的命令,是助你尽快成就天仙之位。”魁予面不改色说出瞎话。
不过,这也是她对魔尊目前最大想法的推测,且有七八成把握无误。
只因前不久随着魔尊诏令前来的,还有一封魔尊手书。
上面写了魁予当年指点月清疏时所言,五灵化原初的猜想,以及其上所染魔血尚热的五灵珠。
“你可以选择接受……”魁予一点都不想知道,重楼是用什么作筹码,才从被女娲照拂的女娲后人手中换来。
她只是摊开五指,让五颗灵珠串成的项链出现在掌中:“也可以拒绝,然后自己出去历练。”
但是,刚从神界天帝伏羲掌下回来的魔尊,现在伤势绝不会轻。
若他知晓你拒绝了这份好意,怕是要难过的。
尤其是,魔尊把五灵珠远远送来,五灵化原初之法自己却早已知晓,期间并无任何新意,一看就知道此去神界得天帝相助的奢望又破灭了。
“我看你走仙道,以精纯灵力修行,可佩戴此物。”魁予故作无所谓,把此物丢给正在发愣的景天:“若离魔界,记得还。”
深知这是什么珍贵宝物的迦楼罗王鸱黎:“……”
他眼馋极了,却也猜到这是魔尊转送之物,只得强行移开了视线。
“咳咳。”景天迟疑着收起他并不知晓的名贵礼物时,身处炎波泉底的重楼突然睁开眼睛,干咳不已。
神农不满地瞪他一眼:“又分心,好好疗伤。”
“我无事。”重楼刚想擦拭唇角溢出的鲜血,又想到了前不久的交易,无奈地笑了一笑。
在神农越发难看的眼神中,他取出一枚玉瓶,小心翼翼剥离纯净血珠灌入瓶子里。
“哼,女娲也够过分的。”神农颇为不满说道。
明知道重楼要给飞蓬疗伤,还出难题为难重楼。
“既是买卖,筹码总得对等。”重楼倒是心平气和:“我身上能和五灵珠媲美之物不多,既不能以质换质,就只能以量取胜了。”
他得收集一定量的鳞片和鲜血,交给女娲后人,为人族炼制炼器所用。
“哼。”神农冷笑道:“我重造一个你的量,也就和她要求差不多,这不明摆着不愿意借嘛!”
重楼淡然道:“所以,她没料到,我会当即答应下来。”
本是出个难题委婉拒绝,结果骑虎难下,不得不外借五灵珠了。
“你……”神农静了静,才沉声道:“真就非飞蓬不可?”
他知道,重楼本以为,只要用精血相助飞蓬神魂汲取灵力,再加轮回,迟早能把伤势抵消,再一点点好转,便只需耐心等待,便能得回那个举世无双的神将。
这等执迷不悟,让本来心有不忍的自己和女娲不得不实话实说,告诉他,飞蓬的伤再灌灵力都杯水车薪,只会随时间流逝越重,至死方休。
那时,重楼的沉默蕴含多少绝望痛楚,神农不曾言明,却不是没看见。
“至情至性的傻子本就不多。”重楼难得露出那般真切的、柔和的笑:“刚巧,他是,我也是,天生一对。”
神农无言以对,只能拂袖而去。
重楼缓缓闭上了眼睛,全身心地凝炼灵力,修复损伤。
可是,无尽血色如噩梦一般,再次渐渐侵袭了他的意识。
是飞蓬自尽时无所畏惧的目光,是那一垂眸间无奈无悔又温柔的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