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月扒着桌案,努力让自己去看上头的数字,又唯
恐被母亲看出她能看得懂此物,重新抓起了沙漏,窝在母亲身边把玩,思绪倒是已飞到了刚才看到的数字上。
《唐六典》中规定了官员的四季常服,包括了袍袄衫袴和头巾等物,若按标准布料裁剪,合计需要五千二百多文。3
虽说这些衣衫不是每一件都需要翻过年来就更换的,但入了官场,体面还是要的,便没法这般自在。
那么问题来了,以九品官员月俸一千零五十文的数据,单只是他一人的服饰,都需要花费五个月的月俸。
光靠着官员自己来置办,肯定是不行的,于是衍生出了个习惯,天子对官员有所赏赐,奖赏的便是布匹和衣衫。
但相对应的,这也是一笔极其可怕的支出。
李治想让武媚娘计算的,便是能否在四季常服的数量上做出削减,若能自上而下减免在衣衫上的支出,节省的可不只是那些官员的钱财,而是国库的支出。
可惜他如今还需先完成朝堂之上的突围,不便将这等计划公之于众,故而落在了武媚娘的手里。
因这并不是着急之事,当做闲暇之余的活动头脑也不错。
殊不知同时将这件事给记在脑子里的,还有另外一个小家伙。
清月咋舌,别看宫中的衣食样样精致,李治是真缺钱啊。
哪怕是进入了八九月间,秋风渐近,关中粮食收获,也没见他的脸上出现多少喜色。
可以猜测,是那出洪灾到底还是在关中造成影响了。
不,应该说,连续的暴雨对粮食产量造成影响了。
在清月面前出现的宫中饮食里可能还没有那般明显,在上缴入库的税收上却是实打实的数字。
更麻烦的是,到了十月间,彻底在西域金满州地界安顿下来的数支兵马,也需要大唐陆续供给军粮。
当李治再一次踏足于安仁殿的时候便感慨道:“媚娘,我现在越发庆幸,此前被你们劝阻了下来。”
若是他彼时一意孤行,非要在西域分兵作战,此时面对的压力势必更大。
真要是发兵出征,也不是随便可以收回成命的。
完全能想象到,会是何种进退两难的处境。
自西域陆续传来的消息也可以证明,面对昭武各国联兵和波斯尤不死心的复国势力,大食已在渐渐收拢战线,以防为敌所趁。
唐军在金满州则进一步站稳脚跟,静待发兵契机。
武媚娘一边翻动着手中的书籍一边答道:“陛下只是一时之间没有想开罢了,纵然没有这句劝阻,真跟那些有作战经验的将军交谈一二,也能转过弯来。”
“你惯会安慰我的。”李治说到这里忽而一笑。
只因他骤然发觉,媚娘翻书翻得挺快,注意力却并不在书卷上,而是注视着角落里的那个小身影。
此刻这道身影正在努力借着墙壁和桌椅的支撑,慢慢从爬变成站立。
说不定她还觉得自己的行动很是隐秘
(),殊不知一举一动都落入了她父母的眼中。
李治这才骤然想到,自己这两个月里忙于粮食调拨,竟忘记了一件事。
因今年有那个闰五月的缘故,阿菟已有十个多月大了。
过了早前闹腾的那一段后,这孩子的体格健壮迹象就已经越发展露出来。
所以一点也不奇怪,她能比寻常孩童早一些地喊出阿耶阿娘,现在也能开始学习走路。
这无疑是个好消息。
原本李治还有些担心她会否承受不住那提早给予的公主封号,可如今看来,这种担心实在没有必要。
此刻她不就已在蹒跚学步了吗?
比起她的兄长,起步的时间可算早得多。
不过嘛,从趴到站,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或许很容易,但对一个还不满周岁的孩子来说,便是一件好生艰难的事情。
只见她费劲地扒住了椅上的扶手,将自己给撑立了起来,结果刚要迈出脚步,又摔在了前头的软垫子上。
李治的手动了动,很有想要上前去协助一二的意思。
结果他刚要挪窝,就被媚娘在他的手背上示意性的轻拍了一下。
一转头便对上了她有些嗔怒的目光,“陛下少在这里干揠苗助长的事。我看你又想和之前带弘儿的时候一样拽着她走。”
李治被揭穿了算盘,心虚地笑了笑,“我看阿菟学得挺快的。”
而且,大概也就只有在媚娘这里,能让他的思绪稍稍放松些,暂时忘记近日间在朝堂上重新提起的起复柳奭之事。
这些人想都不要想,什么让他暂时先担任个吏部尚书?有那位置空缺他还不如安排自己人上去。
反正现在底气在他这里。
眼见他这份孩子气的举动,武媚娘好笑地摇头,“罢了,陛下要真想去那便去吧。”
以武媚娘看来,阿菟可没有这么不会走路,明摆着是装出来的。
这孩子在“骗取”父母的好感上简直天赋异禀。
不,应该说,她是在为她们这个安仁殿骗取李治的偏爱。
她刚想到这里,忽见刚起身的李治又折身回返,像是想起了什么一般说道:“说起来,我有意在年末拜谒昭陵,届时……”
他说话之间看了一眼媚娘的肚子,这才接了下去,“媚娘要与我同去吗?”
武媚娘有一瞬的迟疑。
到了十二月里,距离腹中胎儿的预产期也就只剩下一个多月的时间了。
哪怕她怀着这孩子到如今都没有太过难熬的妊娠反应,也不能确定,当此行甚至还要经行山道,进入九嵕山腹地之中的时候,不会出现什么意外。
这对她来说,是一个莫大的挑战。
可就算李治没有说,武媚娘也猜得到,李治话中的潜台词分明是希望她同去的。
李治要借着抬举武媚娘来分清官员立场,可长孙无忌等人阻止她进一步册封的理由尤算冠冕堂皇,其中一条便是——她曾经
是太宗的妃嫔。
此前李治同她说起过此事,两人也一致认为,这确实是个需要解决的问题。
好在这还不算致命,若只图面子上过得去,是能给出个说法的。
反正武媚娘在太宗一朝并未享受多么隆重的待遇,那就可以瞎编了。
比如说,武昭仪并不是李治在王皇后等人的“相助”下,从感业寺中接出来的,而是先帝在过世前觉得还需要给儿子留上一个贴心人,这才赐给儿子的。4
听起来有些荒诞,放在如今却也能说得通。
但若要坐实这个传闻,便该当再去做一件事,那就是祭拜昭陵。
倘若武昭仪能以儿媳的身份坦然地面对那位君父,随后再有说法,起码在明面上,就没有什么可驳斥之处了。
武媚娘深吸了一口气,答道:“自然要与陛下同去的。”
这是一件对她来说必须要去做的事情。
所以哪怕在李治离开后,阿菟板着个小脸,挤出了“危险”两字,也没能改变她的这个想法。
不管阿菟到底听没听懂,她都还是认真解释道:“不管危险与否,人不能先想到回避问题,否则永远无法更进一步。”
李治要权,她也要权,这就是更进一步。
清月忍不住咬了咬自己没长出来多少的乳牙。
这话中的道理她都懂,甚至她无比清晰地感觉到,当母亲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在她身上展现出的勃勃生机,令人不能不为之动容。
可生育在古代本就是一道鬼门关!
就算知道阿娘能顺利地生下这个孩子,甚至在生下李贤后还有两个儿子一个女儿,并未因生育留下什么后遗症,在早已将她视为自己的亲生母亲后,清月也势必要为她提一口气。
但她能做什么呢?
她能做的不过是在十二月的中旬,已能在李治的面前稳健地行走,用自己的方式表达出想要同去昭陵的向往。
是努力拽着母亲,强硬地在随行队伍里多加几l位医官稳婆,否则便用小孩子的伎俩耍赖。
是嫌弃车厢之中不够软,又让人多添了几l床被褥。
是小心地留意着母亲在经历车马颠簸后的神情。
是……
是只能被宫女牵着手,和李治一道站在临时寻找的落脚地,听着屋中昭仪产子的动静。
母亲终究还是在未抵九嵕山的半道上提前发动了。
哪怕这已经是她生的第三个孩子,按说会更容易一些,可生育之苦哪里是能用言语形容的。
清月更是只能呆呆地站在原地,看着进出屋中的人端出更换的巾帕和血水,听着屋中已经经由过隔断还能听到的惨呼。
李弘早就已经被带了下去,是她非要赖着才留在此地的,可这种还无力做出改变的憋闷烧得她心中难受至极。
自她穿越到这个世界到如今,还没到一整年。
但没有哪一刻,让她要比现在更加清楚地意识到,她想要改变更多的东西,想要掌握更多的权力,并不只是因为她见到了自己的偶像,也不是因为她需要依靠于系统的功能延续自己的生命,而是因为——
她确实需要这样的东西,才能保护住自己想保护的人!
早在见证了种种风云变迁后,她就已经成为这个时代的一份子了。
而与她关系最为紧密的,就是她的母亲。
李治不会明白,他这个小女儿此刻在想的东西已经远超出了她年龄的范畴。
他只能看到这个才学会走路不久的孩子,四平八稳地走到他的面前,突然抓住了他的手,用带着几l分颤抖的声音说道:“阿娘,平安。”
她没有哭出来,又用平复下来几l分的语气郑重其事地重复了一遍,“阿娘平安。”
李治沉默了良久,方才回道:“会平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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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徽五年十二月,武昭仪于京师谒昭陵途中产下六皇子,母子平安。
永徽六年元月初一,李治拜谒昭陵祭拜太宗与文德皇后。武昭仪、安定公主、五皇子与六皇子也在其列。
永徽六年二月,李治召数位大臣至面前,问出了一个问题。
“朕有意册立武昭仪为宸妃,不知诸位以为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