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过了多久,忽听燕雨柔惊叫道:“你、你做什么!”上官飞云尚不及张开眼睛,忽听“啪”的一声脆响,脸上火辣辣的疼,随即一道大力涌来,“扑通”一声,被推倒在地,抬眼望去,只见燕雨柔杏眼圆睁,满脸羞红,连忙解释道:“燕姑娘,你误会了。”
燕雨柔用棉被将自己紧紧裹住,匆匆向后挪了几尺,后背抵着舱壁,又羞又怒,喝道:“你还瞧!还、还不快出去!你再瞧一眼,我、我……”说到此处,眼泪流了下来。上官飞云忙道:“是,是。”转身出了船舱,外面天已大亮。
船妇见上官飞云脸上兀自留着个红红的掌印,笑道:“是不是姑娘误会你了?”上官飞云点了点头,道:“只要能救得燕姑娘性命,她打我骂我都没有关系。”船妇笑道:“姑娘家发现自己的身子被男人瞧了,难免激动,公子不必放在心上。”上官飞云听他说得露骨,讪讪无语。船妇又道:“姑娘并非不通情理之人,我去与她说说。”说罢,进了船舱。
过得片刻,船妇出来说道:“公子,姑娘请你进去。放心罢,没事了。”上官飞云缓缓进了船舱,燕雨柔已穿好了衣服,双颊绯红,烟视媚行,见他进来,低眉垂眼道:“呆瓜对不起,方才我一时情急,错怪你啦,打痛你了么?”上官飞云道:“无妨,已经不痛了。”
燕雨柔咬着樱唇,说道:“船家姐姐都告诉我啦,我也想起来了,昨晚是你救了我,不然我也撑不到今日。呆瓜,谢谢你。”上官飞云道:“燕姑娘不必客气,昨晚你……”燕雨柔见他欲语还休的样子,莞尔道:“你是想问我的寒毒吧?”上官飞云点了点头,昨日燕雨柔正要说起,却被垂云叟的忽然而至给打了岔,他一直很是好奇。
燕雨柔缓缓道:“此事说来话长。其实我本不姓燕,我的生身父亲姓沐,是塞上贺兰夏家的外姓弟子。那一年,华夏武林在昆仑山大败陌教,江湖恢复了平静,爹爹陪娘亲前往鬼谷云梦山省亲,途中遇到了魔教残余势力。爹爹的武功本也不弱,却遭了对方的暗算,与娘亲双双中毒,身受重伤。爹爹为了保护娘亲,不幸被魔教妖人杀死了,娘亲自知难逃,便投河自尽了。也是娘亲命不该绝,她顺着河水飘到了下流,恰好被途径此地的爹爹给救了。”
“这个爹爹便是我后来的养父,他姓燕。”燕雨柔怕上官飞云误会,特地解释了一句,继续说道,“娘亲和我亲生爹爹感情极深,那时娘亲还不知道已怀上了我,醒来后一心寻死,哭着说要随我亲生爹爹而去,幸好被爹爹及时阻止了。爹爹请了郎中来给娘亲治病,娘亲这才得知有了身孕,高兴得不得了,便断了轻生之念。但那郎中说娘亲本就身中剧毒,投河之时又正值隆冬,河水冰冷刺骨,寒气与剧毒融合,化为寒毒侵入了胎儿体内,即便将我生下来,怕也活不了多久,建议娘亲不要留我。娘亲听了泪如雨下,爹爹气得连骂‘庸医’,将那郎中轰走了。”
上官飞云心道:“原来燕姑娘的病是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只听燕雨柔继续说道:“过了些日子,娘亲的病好些了,便寻思着去云梦山投靠舅父,爹爹怕娘亲路上遭遇不测,雇了许多保镖亲自护送。到了云梦山才知道,昆仑山之战后,舅父身受重伤一直在门中静养,原本伤愈之后便要接任云梦山掌门之位的,可后来听贺兰夏家传来消息说,爹爹和娘亲遭遇魔教残余势力袭击,不幸遇害,舅父悲痛欲绝,心灰意冷,竟不告而别了。这么多年了,一直没有舅父的消息,娘亲很是牵挂,也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上官飞云心念电转:“据闻当年昆仑山之战后,云梦五杰只剩两人,既能接任掌门之位,难道是……”言念及此,忍不住问道:“燕姑娘,令堂可是姓林?”燕雨柔奇道:“你怎么知道?”上官飞云道:“若我猜的不错,燕姑娘的舅父便是云梦五杰之首,江湖人称林白衣的林梦生是也。”燕雨柔双眸发亮,喜道:“你认识舅父?那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上官飞云道:“我自然认得,因为林前辈离开云梦山后,去了海晏村隐居。”燕雨柔喃喃道:“海晏村……”蓦地“啊呀”一声,惊道:“莫非舅父他已经……”上官飞云默然点头,垂首道:“燕姑娘,人死不能复生,请你节哀。待我查明了海晏村之事的真相,我们一起为林前辈报仇。”
林梦生虽是燕雨柔的舅父,但他们从未见过面,情淡意薄,燕雨柔虽然有些难过,却不至痛彻心扉,只是觉得心中骤然一空,忖道:“若是娘亲知道了,不知该有多伤心。”上官飞云见她怔怔出神,只道她沉溺悲伤无法自拔,有意分散她的注意,问道:“后来呢?”
燕雨柔道:“亲生爹爹和舅父都不在了,娘亲一个人无依无靠,又身怀六甲,为了顺利将我生下,在爹爹的劝说下,娘亲便随爹爹回了燕家堡。爹爹请了随州许多大夫来给娘亲保胎安神,可那些大夫都说我寒毒入髓,注定是活不了的,惹得娘亲终日以泪洗面。爹爹宽慰娘亲不要担心,说他一定会想法子让我健健康康地生下来,荆楚、江北一代的名医被爹爹请了个遍。爹爹腿脚不便,平时很少出门,可有的大夫脾气古怪,派去的下人请不来,爹爹为了娘亲和我,不惜亲自登门拜会,娘亲很是感激。总算那些名医中有几个厉害的人物,保住了我的性命,未让我死于娘亲腹中。过了几个月,娘亲终于将我生了下来。”
燕雨柔顿了一顿,瞧着上官飞云,忽然问道:“呆瓜,你懂八字阴阳吗?”上官子吟精通干支阴阳、五行八卦之道,上官飞云耳濡目染,多少也知晓一些,便道:“略知一二。”燕雨柔道:“我的八字是辛酉癸巳己亥丁未。”生辰八字自来就被视作隐秘之事,不可随意告知他人,以免被不怀好意之人利用,燕雨柔毫无顾忌地说与上官飞云,足见她对上官飞云的信任。
上官飞云大吃一惊道:“燕姑娘,你的八字阴气怎么如此之重?”燕雨柔道:“是啊,我八字皆阴,乃纯阴之体,在娘亲腹中时又被寒毒入体,寒毒天生,与我共生共长,根本无法拔除。听爹爹说,我出生之时浑身青紫,身子冷得骇人,一声不吭,接生的稳婆还道我是个死胎,吓得拔腿就跑,在燕家堡外正好遇见了途经此地的师父。师父她老人家慈悲心肠,听那稳婆说了,便让下人通传爹爹,想看看是否能有办法将我救活。爹爹本就信奉观音,当时又没有别法子,亲自出门迎接师父。”
上官飞云道:“这么说是娴静师太救了燕姑娘的性命?”燕雨柔道:“其实那时我并没有死,只是寒毒蚕食了我的精气,以致血流滞涩,心跳缓慢,师父不惜折损功力这才将我救活。师父跟爹爹说:‘你这孩子心坚志强,求生欲望很强,若非如此,她也撑不到出生,我很是喜欢。可她的寒毒与生俱来,甚是霸道,日后必定身娇体弱,若不悉心照顾,难免夭折。’爹娘听了大急,问师父该怎么办。师父说:‘也算我与她有缘,待她年纪稍大一些,便让她拜入我紫竹苑门下,做我关门子弟,由我亲自授艺,强身健体。’爹娘听了,感激涕零。”
上官飞云心道:“娴静师太说的不错,燕姑娘心念之坚,便是身为男儿的我都自叹不如。”燕雨柔继续说道:“我出生以后,爹爹对我疼爱有加,对娘亲也无微不至,娘亲被爹爹的真诚所打动,三年后改嫁给了爹爹。不出师父所料,我自小就体弱多病,有时一个寻常的风寒,我需要一个月才能痊愈。我七岁那年,生了一场大病,在床上躺了三个多月也不见好转,爹娘束手无策,只得带着我去紫竹苑找师父帮忙。刚到紫竹苑的那天晚上,我的寒毒发作了,就像昨天晚上那般,爹娘吓坏了,师父和几位师叔联手运功一整个晚上,这才将我从鬼门关拉了回来。自那以后,我便留在了紫竹苑,爹娘虽然舍不得我,但为了我的生命安危,只得忍痛。起初我很不习惯,时常哭闹着要爹娘,但师父和师姐们待我很好,变着法儿地来哄我,渐渐地我便习惯了,爹娘他们也经常来看我,一住就好些时候。”
上官飞云问道:“燕姑娘,你的寒毒时常发作吗?”燕雨柔摇了摇头,又点了点头,道:“到了第二年的那一天,我的寒毒又发作了,师父他们又是劳累了一整晚。直到第三年寒毒发作后,师父不忍见我年年遭受折磨,便带我前往午子观寻求医治之法。常掌门为了把过了脉,说我的寒毒是与生俱来,不可消不可灭,但午子观可以想办法炼制丹药,压制毒性,使我寒毒发作时不会那么难受。常掌门还跟师父说,我的寒毒刚开始每年发作一次,后来每半年发作一次,再后来会愈来愈频繁,每月每天,无时不刻不受尽寒毒折磨,直至送命,而且我的寒毒会与我共生共长,愈来愈厉害,到了后期,丹药也压制不住毒性了,只怕我活不过三十。”
上官飞云惊道:“燕姑娘你……”他这才明白过来,为何燕雨柔如此热爱生活,又如此讨厌轻生之人。燕雨柔莞尔道:“是呀,本姑娘其实很怕死呢,我不想向命运屈服,我想活下去,活得越久越好。所以,以后你万万不要再说轻生、放弃之类的丧气话了,不然我就真不睬你了。对我来说,生命可是求而不得的东西呢。”
上官飞云心道:“燕姑娘命运如此悲惨,仍旧保持着坚强乐观之心,着实让人佩服。”回想起在诺苏寨时,杨婧伊和上官子吟遇害后自己万念俱灰、生无可恋的心情,顿觉惭愧不已,说道:“燕姑娘放心,在下再也不会了。”
“但愿如此呢。”燕雨柔莞尔一笑,继续说道,“压制寒毒的丹药炼制极为不易,而且必须保存在高温的环境中,否则不消十日,便失了药力。为此师父特地向常掌门讨了一个小丹炉,派人日夜监守,确保炉火不熄,用以保存丹药。可即便如此,丹药最多也只能保存两年,因此我每过一两年便会去午子观取一次丹药,这一来二去的,也就和午子观的常掌门和几位师叔伯们相熟了。”
上官飞云叹道:“燕姑娘,令师对你真好。”燕雨柔微笑道:“是呀,师父很宠我,待我如亲生女儿一般,若没有她老人家,我也活不到现在了。在我心里,早就将师父当作娘亲一样了。”上官飞云问道:“燕姑娘,这么多年,你一直都待在紫竹苑吗?”
燕雨柔道:“前些年我一直都在门派,寸步不离,这几年我学艺有成,身子比以前好多了,也摸准了寒毒发作的时间,我自知时日不长,平日便在燕家堡陪着爹娘,只有在寒毒快要发作的那段日子才回紫竹苑。那一年你在皖南池州见到我,便是我寒毒快要发作,正要赶回紫竹苑之时。”
上官飞云道:“难得燕姑娘一片孝心,有你相伴身边,令尊令堂必定很是高兴。”燕雨柔撅嘴道:“他们自然高兴了,可我却不开心。”上官飞云奇道:“这是为何?”燕雨柔生气道:“不知是谁在爹爹面前乱嚼舌根子,说女子为阴、男子为阳,只要阴阳交合,便能缓解我体内的寒毒,延长我的寿命。爹爹竟然信了这等鬼话,三天两头介绍公子贵胄与我认识,都被我回绝了。爹爹还道我不喜欢这些舞文弄墨的公子哥儿,竟背着我办了个比武招亲,我一气之下索性回了紫竹苑,已经一年多没回去过了。”
上官飞云劝慰道:“令尊也是一片苦心。”燕雨柔叹道:“爹爹为了我好,我岂会不知?我这寒毒就连师父和常掌门都束手无策,哪是成个亲便能解的,实在是胡扯!若让我知道了是谁告诉爹爹的,瞧我不打他几个大嘴巴子。再说了,即便这是真的,我也不愿意为了活命,把自己的幸福交给一个不喜欢的人。”说着,扬了扬头,“本姑娘的性命,本姑娘自己说了算。”
上官飞云失笑道:“不错,这才像你。”燕雨柔微微一笑,说道:“后来我偶然之间,在紫竹苑藏书阁的一本旧书中读到了‘凤羽草’,算起来今年正是开花结果之时。我心想此乃至阳之物,兴许可以压制寒毒,但又怕路途遥远,还未寻到凤羽草,寒毒便先发作了,是以一直等到我的寒毒发作之后,才从紫竹苑出发。想不到这一寻就是半年,终究还是在回紫竹苑之前就毒发了,也亏得昨晚有你,不然我怕是熬过不来啦。”
上官飞云闻言惊道:“燕姑娘,寒毒现在每半年便会发作一次么?”燕雨柔点了点头,说道:“算起来本来应该还有十几日才会发作的,想来是昨日和常师叔打斗时,被他的柔劲所激,才引得提前发作了。”上官飞云歉然道:“若不是为了帮我,燕姑娘也不会受此折磨,险些送了性命,请受在下一拜。”燕雨柔白他一眼,佯作生气之态,嗔道:“我都说了,是我自己要帮你,你要再是这般啰啰嗦嗦,本姑娘真要生气啦。再说了,你不也救了我一命么?咱们便算扯平了。”
上官飞云胸中一热,也不知哪来的勇气,忽然说道:“燕姑娘,待我查明屠害海晏村的凶手,找到影子,为爹爹和子吟他们报了仇,我就陪你去找医治寒毒的法子。华夏没有,咱们就去西域,西域没有,就去更远的地方,天无绝人之路,我相信总会找到的。”
燕雨柔嫣然一笑,柔声道:“好呀,不过你得先答应本姑娘一件事。”上官飞云道:“燕姑娘但说无妨。”燕雨柔笑道:“无论是你找影子,还是找海晏村的凶手,我都要与你一起,不然本姑娘也不要你陪着。”影子和海晏村凶手都是大恶之徒,上官飞云迟疑道:“这……”燕雨柔皱了皱鼻子,娇哼道:“怎么?刚才还说‘但说无妨’,这么快便要反悔了?我可不依!”
上官飞云见她可爱模样,不忍拒绝,笑道:“好,那就依燕姑娘所愿。”心中想道:“无论如何,我也要护得燕姑娘周全。”燕雨柔嫣然道:“咱们这就算约定好了,你可不许反悔。”上官飞云笑道:“约定好了,绝不反悔!”燕雨柔嘻嘻一笑,道:“来打勾勾。”伸出纤纤小指,勾住上官飞云的右手小指,一边晃着,一边轻唱道:“拉勾上吊,一百年不许变,谁变是小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