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张六斤在洋县工作后第一次休假回家,在街上碰到了好朋友罗明轩,对方大老远就瞧见了张六斤。
“六斤回来了,在洋县那边咋样呢?”
“明轩。”
张六斤从口袋里掏出包大重九香烟递给罗明轩,这让嗜烟如命的罗明轩喜笑颜开。
“好兄弟,你现在会来事了,都抽起高档纸烟了。”
罗明轩接过香烟,抽出一支放在自己的鼻子底下使劲儿嗅了嗅,连声说好烟。
张六斤哈哈笑道:“我又不抽烟,我知道你爱抽,是专门给你买的。”
两人在钟楼底下寻觅了处阴凉的地方坐下聊天,张六斤把自己在税务局工作的这段时间所见所闻给罗明轩娓娓道来。
“彭科长这人不错,人家对我挺照顾,隔段时间就会问问我有啥需要的,他听说我要回城固,还让我见了天社叔给他带声好。”
张六斤聊完自己的事情,他问罗明轩最近在忙什么。
罗明轩吐了口烟圈慢悠悠地说道:“我还能干啥,就是靠着我表哥在咱县保安队寻了个事情干着,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
突然间,罗明轩的话锋一转,他神秘兮兮地看着张六斤悄声问道:“福庆,你最近跟你二姐见过面没有?”
张六斤觉得罗明轩的表情有些奇怪,怎么聊着聊着突然提起了二姐秀芹,他摇摇头说很久都没有和二姐见过面了。
罗明轩扭头四下看下四周,他确认附近没有人便趴在张六斤身边悄声说道:“没见最好,最好也不要见了,你二姐一家子摊上事了。”
张六斤吃了一惊,他屁股往前摞了摞地方往罗明轩跟前凑了凑,不解地问道:“明轩你这话是啥意思,啥叫我二姐摊上事了。”
罗明轩压低声音说道:“兄弟,要不是咱兄弟两个关系在这儿,换成别人我都不会说。你二姐是不是有个小子叫张纪元的?”
张六斤点点头表示确认,纪元是二姐家的长子,比自己大六岁,管张六斤叫舅舅。
“我跟你说,你外甥纪元前段时间让公社抓了,没过几天就给枪毙了。”
“啥?你胡谝啥呢,我外甥犯了啥法,为啥会被公社枪毙?”
张六斤差点从原地跳了起来,他被罗明轩的话给震惊到了,他怀疑罗明轩是和自己在开玩笑。
罗明轩说这种事情自己绝对是不会开玩笑的,他的表哥在城固县保安团里面是个小头目,此事的经过还是听他表哥讲的。
“你去打听打听,这事在镇上都传遍了,我是怕你去你二姐家受牵连才跟你说的,你可不能跟其他人说是我讲的。”
罗明轩抽完这支烟后他把关于张六斤外甥纪元从被捕到枪毙的过程详细描述了一遍。
纪元官名叫做张仁俊,纪元是仁俊的乳名,他是张六斤二姐秀芹和丈夫张文广的大儿子,生于民国元年,家住城固县原公镇西坝村。
他从小活泼好动,喜欢独立思考,崇拜古代英雄,是西坝村的孩子头。
一九二一年,纪元九岁,在村里同龄孩子中他力气算是最大的那一个,经常在打谷场和一帮小子练习摔跤,经常会把别的小伙伴摔得鼻青脸肿。
当孩子们灰头土脸,带着伤痕累累的相貌回到家对方父母一问便知保准又是被纪元这小子给摔的,大家都在私下传言说纪元的父亲张文广对儿子的教育有问题。
村中有不少长辈找到纪元的父亲劝说他要管教好自己的儿子,不能任由纪元“胡作非为”,否则等他将来长大后非要惹出祸来。
张文广在西原公算的上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性情儒雅、一米七五的大高个,在原公镇开了家私塾,是位教书先生。
张文广青年时家资颇丰,父母为让儿子将来有所造诣专门送他去省城西安读了几年高级中学,在城固县算是为数不多的高级知识分子。
按照历史发展规律,张文广日后定能成就一番事业。可惜天不随人愿,他在西安读高中的第三年接到家里来信称父亲重病,希望他能够尽快赶回城固。
张文广二话没说就跟学校老师请了假,动身回到了城固。
那个年代的医疗条件差,很多疾病没有办法医治,张文广给父亲找来了当地的赤脚医生,对方只能根据经验弄些中药材让其每日服下。
张文广是家里的独生子,为了给母亲分忧,他办了退学手续专门和母亲在家照顾父亲。眼看着父亲的病情没有好转,张文广打听到县城新街有家同仁中医堂,坐堂大夫张怀民这个人医术高明,在县城很有名气。
张文广便叫来同村几个伙伴用板车推着父亲,走了十几里路之后来到县城。
张怀民把手搭在张文广父亲张柳柏的手腕处和他攀谈起来。
“你除了心慌以外,还有啥不舒服的?”
张柳柏说:“气吸不上来,稍微有个啥事一激动心里就慌慌,早上起来心跳的太快,还接连晕倒过几次,把娃和他妈吓得不轻。”
张文广问张怀民:“叔,我爸这是啥病?”
张怀民对文广说:“你爸这是心上的毛病比较麻烦,他是典型的阳气不足、阴血不生。说白了就是心供血不足,现在主要是要益气活血化瘀。我给你爸开些药,十天后你再把你爸送过来我给检查。”
张怀民提笔写好药方交给伙计抓药。
“太子参三钱、麦冬五钱、五味子两钱、柏子仁三钱、桂枝两钱、苦参一钱、龙齿三钱、酸枣仁五钱、大枣三钱、茯苓五钱、丹参五钱、炙甘草三钱。”
伙计抓药要一边大声念唱,一边称取药材,以防止自己抓错药或者弄错斤两。
张文广付完药费,他和几个伙伴一起把父亲抬上板车,又原路返回。
回到家的张文广按照大夫的嘱咐把药煎了后伺候父亲服下,他交代母亲晚上睡觉时多多注意父亲的状况,如果有紧急情况就随时叫自己过来。
在张文广和母亲悉心照料下,父亲张柳柏的病情慢慢有所好转。在此之后张文广带着父亲又去了几次县城找张怀民看病抓药,一来二去两家人就这么熟络了起来。
张怀民瞧着张文广这小伙子人长得白白净净,一身书生气,待人接物很注重分寸,同时他是个孝子,对待父亲的病情一丝不苟。
张怀民心中暗喜,他的女儿张秀芹今年虚岁十九,也该到了嫁人的时候,张怀民在给张柳柏看病的时候暗示对方自己有个姑娘和张文广年纪一般大小,尚未许配给别人,如果有机会他们两家能够喜结连理那将是一段美好的婚姻。
张柳柏恰好正有此意,因为他早已发现通过几次接触中,自己的儿子和张怀民的女儿在同仁医馆接触时,两个人言行举止、相貌都很般配。
他把这个想法和自己的妻子言明后,妻子也欣然同意。
于是在媒人的撮合下,张文广把秀芹迎娶过门。
第二年秀芹给张文广生下个大胖小子,取名仁俊,字逸仙,乳名纪元。张文广希望儿子长大后能人如其名,仁义道德,雄健威武。
得知家长来家里告儿子又在外面和小伙伴打架的事情,张文广气不打一处来。他把纪元叫到堂屋,让纪元在了祖先牌位前。
“人家都知道你爸是教书育人的,没想到生了个你成天不是上房揭瓦就是打捶闹仗,张家先人的脸都叫你给丢完了。”
纪元低着头不说话,他摸清了父亲文广的脾气,自己每次在外面惹祸后都少不了挨顿训斥,重则屁股上可能还会挨上几下板子,他已经习惯了。
西原公有位乡党在上海闯荡几年,这年临近腊月的时候他从上海回来探望父母。因为和张文广小的时候一块儿念过私塾,算是同窗好友,他专门到张文广家里串门子,给自己的好友分享他在大上海见到的奇闻轶事。
两人在聊天时,纪元就在一旁玩耍。乡党讲到一个叫王亚樵的人事迹时,引起了纪元的关注。
王亚樵,人送外号暗杀大王,江湖传闻王亚樵此人专为穷人出头,喜欢伸张正义,劫富济贫。
“我听人说王亚樵会飞檐走壁,来无影去无踪,飞刀百步之内能轻松要人命。他给东北的张少帅放话说如果对方不离开上海组织东北军抗日,王亚樵就准备送他一颗炸弹把张少帅炸死。你是不知道现在上海不少大流氓只要听到王亚樵三个字就头疼。”
纪元被王亚樵的故事给深深吸引了,他觉得这个人就和自己看到的水浒传里面梁山好汉是一模一样。
杀富济贫,替天行道,纪元暗自下定决心长大后他也要做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大丈夫,匡扶正义,除暴安良。
和纪元同村的刘杰比纪元大七岁,他的爷爷和父亲在晚清时期曾在汉中开过镖局做过镖师,习得一身好武艺。
刘杰从小就和几位兄长随父亲一起练武强身,纪元知道对方的武艺高强,他经常缠着刘杰让他教学习武术。
刘杰也很喜欢这个比自己小七岁的小兄弟,只要在空闲时间经常会在纪元面前耍套杨家枪法,教他些基本步伐和身法。
“纪元你看着,这枪法讲究一接,二进,三拦,四劈,五扶,六扯。指人头,扎人面,五拱身。”
杨家六合枪法在刘杰的操持下显得虎虎生威,他动作刚猛有力,身法敏捷矫健,时而气若车轮,换势有如行云流水;时而抽身换影、翩若惊鸿,其中滋味妙不可言。
纪元看到刘杰演示完毕,他赶紧从对方手里接过杨家枪,模仿着刘杰刚才的身形和步伐练习起来。
他这么一练,就是九年的时光。
时光如梭,橘园里的橘子再次成熟。
纪元现如今在城固县立中学读书,他已经长成了大小伙子,行为变得内敛了许多,没有小时候那么淘气了。
最近这段时间纪元发现刘杰的行踪总是显得神秘兮兮,不再像以前那样带着自己玩耍,偶尔在村里碰见到刘杰,他也只是和自己打个招呼后就匆忙走开。
傍晚时分,纪元挑着扁担从家里出来准备给厨房的水瓮里打些水。
他刚出家门走在拐弯处离老远就看见刘杰从家里出来,他身后还跟着两个人,双方似乎是在争论什么事情,纪元发现刘杰的情绪有些激动,不断地用手比划着手势,另外两人也是和刘杰一样的姿势回应着他,时间不长对方两人就告别了刘杰转身离开。
纪元挑着扁担往刘杰家门口走了过去。
“小杰哥,成天看不到你人,我去家里找了几次我姨姨都说你不在家。你现在忙啥呢,刚才那两个人是谁啊?”
刘杰看到纪元就跟他打招呼说道:“我最近找了个差事,经常不在屋里呆。你要是想寻我就去镇上小学,我一般都在学校校舍住着。”
“哦,原来你在学校待着,难怪我寻不见你。”
扁担压得纪元肩膀有些疼痛,他用手揉了揉说道:”我想继续跟你练武,你啥时有时间的话我就去学校找你。”
刘杰和纪元二人聊会儿话后就分别开了,他还不忘告诉纪元最近自己都比较空闲,随时可以去学校找他。
这天吃罢午饭闲来无事,纪元和母亲说想去镇上小学找刘杰,自己很长时间没有见他了。母亲点头应允,但要求纪元早去早回,莫要让她和丈夫担心。
半晌功夫后纪元便来到了镇小学门口,他问看门人刘杰在哪里。对方指着学校远处一排矮房子,告诉纪元就在东边右数第二个房间,刘杰老师和学校领导正在里面开会。
“原来刘杰是在学校当老师,难怪人家整天忙得不见影子。”
纪元顺着看门人手指的方向,一路来到了刘杰开会的地方。
他敲了敲门,房间里面原本正在开会的几人立即压低了声音,门内有人出声问道:“谁啊?”
纪元说是他,来找刘杰老师的。
门“吱呀”一声被人从里面打开了,门内探出颗脑袋,此人正是刘杰。
刘杰看到是来人是纪元,感到有些意外,但随即便恢复了神态。
“是纪元啊,我正在和学校领导开会,你先到操场待一会儿,我这边完事后来找你。”
纪元点头说好,就独自一个人去了学校的操场上。
孩子们在老师的指导下出操,纪元随便寻了个地方坐下来观看孩子们的操练课。
这个时期政府教育部门对中小学课程进行改制,过去的体操课更名为体育课,主要负责培养和锻炼青少年的身心健康,达成强身健体的目的,是仅次于国语的第二大主课。
纪元在县立中学读书时就很喜欢上体育课,由于他从锻炼的缘故,身形比较强健,尤其他还会耍几套长拳和枪术,于是在同学们心目中纪元被大家奉为崇拜的对象。
约摸半个时辰后刘杰才姗姗来迟,他对纪元说声抱歉,开会的时间有些长,让他久等了。
纪元跟随刘杰来到了学校分配给刘杰的单身宿舍,刘杰招呼纪元随便找地方坐,他从暖水壶中给纪元倒了杯水后坐在了纪元的对面,和他闲聊起来。
“小杰哥,我听人家说你现在学校里面当老师了,你本事还挺大的。“
刘杰哈哈一笑,他告诉纪元因为学校新增了体育课程,自己的二舅在县教育单位工作就介绍自己来这当体育老师,他除了按照教学大纲的要求训练孩子们体操课外,自己还外加了武术课程。
纪元笑着对刘杰说,那等自己中学毕业后也让刘杰的舅舅也帮他在学校里找份工作,自己就可以和刘杰做同事了。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在宿舍里交谈了许久。
刘杰顺口问了纪元句:“你知道中国共产党不?“
纪元有些愣神,这个名字他在学校里听老师说起过,但是共产党具体是做什么的他就不知道了。
刘杰告诉纪元,中国共产党是一个先进集体,是代表广大工农阶级和穷苦老百姓的,他和其他的一系列政党都不一样,是专门为解救穷苦老百姓,挽救中国,打到资本阶级和反对剥削而成立的。
纪元对刘杰讲的这些内容很感兴趣,刘杰看他来了兴致索性就从俄国十月革命到布尔什维克成立,以及马克思主义理论和列宁主义通通讲了一遍。
刘杰讲着,纪元听着,他们二人从中午聊到了夕阳西下,窗外的天色已经逐渐暗淡。
“你是说马克思主义是这个世界上最先进的思想,共产党就是要成立一个没有压迫和剥削,没有穷人的社会么?”
纪元提出了第一个问题。
“嗯,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我的文化水平有限,但大致思想是这样。所以共产党需要越来越多的优秀青年加入进来,来壮大我们的队伍。”
纪元心里忽然闪过一道光,他问刘杰是不是加入了中国共产党?刘杰也不打算瞒着纪元,他点点头表示默认。
“目前还不算是真正的党员,我目前还在党的考察期内,下午你看到房间里面的几个人就是支部书记和部分党员,他们在听取我最近的思想汇报。”
纪元还想问刘杰些其他问题,刘杰看外面天色已经不早对他说如果纪元真的对共产主义感兴趣,以后可以随时来找他,学校党支部会定期举办党员宣传课,欢迎有志人士前来旁听。
在刘杰的影响下,纪元开始对马克思主义和中国共产党发生了兴趣,他四处寻找相关材料供自己。
纪元回到城固中学后他利用和学校图书馆管理员二人的私交,经常去借读些新的著作。这个时期纪元通读了诸如《白话书信》、《社会进化简史》、《社会问题》、《伊里奇辩证法》等进步书籍,思想上受到了很大的启发,政治觉悟也逐渐提高起来。
“吾青年当进德修业之时,正为世储才之际,知其障碍而去之,识其究竟而皈之,明其责任而负之。中庸思辨之学、大学知止之道,不可一日忽也,不可一日忽也……”
纪元手捧《青年杂志》,在心里默念着。
他每天除了上课和吃饭睡觉以外,其余的大部分时间都被用来学习和思考。
恰在这个时候,城固县立中学刮起了学习马克思主义理论的风潮,中共城固县党部进入到学校里组织学生参加党的演讲队,排练话剧到各处表演,批判封建主义,打倒旧思想。
纪元和同学们纷纷踊跃报名参加,由于他本人口才好、逻辑性强,过去又在学生中有些声望,党支部看中了纪元的组织能力,支部负责人要求纪元领导学生中的进步青年利用节假日走上街头,深入乡村向广大劳苦群众宣传革命道理,揭露国民党统治压迫和剥削人民的罪恶,抨击时弊,唤醒民众。
一九三零年秋天,纪元从城固县立中学毕业,这一年他十八岁,人长高了也变壮了,尤其是思想方面更加成熟,他的人生不再迷茫,眼前未来的道路豁然开朗。
纪元的父亲张文广在一年前因病逝去,为了照顾母亲和两个年幼的弟弟,纪元回到了农村,他一边协助母亲务农劳作,一边继续着自己的革命事业。
郑力和胡耀宗是纪元的同班同学,也是和纪元一样的进步青年,在学校的时候这两名同学经常跟着纪元一起参加各项学生运动。
纪元带着郑力和胡耀宗三人游走在原公各个村落,向广大底层人民宣讲政府腐败,欺压人民的真相。
刘杰找到纪元夸他现在越来越像是一名真正的共产党员,他从挎包里面取出厚厚的一本书籍递给了纪元。
“这是支部领导让我交给你的,专门在省城西安买到的,一般人花钱还求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