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年的正月初一,女皇武曌在深宫中传出诏令,改元神龙,是为神龙元年(公元705年),大赦天下,除了徐敬业、李冲等几次反叛牵涉的罪人之外,这些年因各种各样的政治问题获罪之人,悉数得到了赦免。但这一年新年,无论是改元、大赦,还是新春佳节,朝会一律取消,女皇武曌自始至终都没有露过面。
八十岁的宰相张柬之知道,自己的生命已经剩不了几年了,此时他唯一的心愿就是看到天下拨乱反正的那一天。
自武曌登基为帝以来,酷吏、男宠当朝,朝中群臣在白色恐怖的氛围之下,只有自保之力,没有扭转之能。特务政治可以堵住悠悠众口,却改变不了天下人思念唐朝的心。当年张柬之获罪被贬到了荆州,接替荆州长史杨元琰的职务。他们曾一起在长江上泛舟,当船游到江心时,四下里无人,不可能有告密者,二人这才放心地谈论时政。杨元琰慷慨激昂,两人都表露出了匡扶李唐社稷的心思。
像这样的对话,一直在幽静无人的地方悄悄地发生着,在至暗时刻里,总是有一些人坚守着手中的一豆烛火,等待它燃至黎明。
好在几年前,在狄公狄仁杰的引荐之下,张柬之等一批贤能官员进入了朝廷中枢,女皇又重新召回庐陵王李显,立为太子,李武两家共同在明堂盟誓,约定将来李氏为帝,武氏辅佐,群臣似乎从这里看到了一些希望。
然而从两年前开始,张易之、张昌宗兄弟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把持朝政,还屡屡攻讦东宫辅臣。宰相魏元忠事件就是二张攻击的一大目标,更让人细思极恐的是,张氏兄弟的矛头不仅对着东宫的辅臣,还指向了太子,他们指控魏元忠的罪名就是“依靠太子以图长久之计”,这把太子置于何地?虽然这次事件,作为证人的张说在满朝文臣的力挺之下翻供,魏元忠只被贬官而已,但张柬之是宦海沉浮几十年的老油条了,这一关节自然是看得明白——张氏兄弟的排挤只是表面现象,问题的本质在于女皇对太子的不信任。她屡屡借张氏兄弟敲打东宫,为的就是警告太子和群臣们不得轻举妄动。
张氏兄弟每每的敲打和示警,也掩盖不了一个事实,那就是他们的权力已经到了最为虚弱的时候。他们只想在女皇生命最后的时间里稳住太子、稳住宗室和朝臣。哪怕他们针对太子的行为已经引起了朝中群臣们的警觉。
包括张柬之在内的群臣以及大部分的李、武两家宗室,都已经失去了对女皇的信任。张柬之意识到,拨乱反正的时刻已经来了,他要掀起一场革命,赶在女皇龙驭宾天之前,让为善之人、作恶之人,都能接受一场体面的审判,并且名正言顺地得到应有的报答。
最初与张柬之一同密谋的,一共有五个人:宰相崔玄暐、中台右丞敬晖、司刑少卿桓彦范、相王府司马袁恕己,以及张柬之本人。其中,崔玄暐还有一个特殊的身份:太子左庶子。女皇武曌的两个儿子都在这场密谋里派出了代表。很显然,这实际上就是针对女皇的一场政变。
可是问题来了,张柬之等五个人都是文臣,手中一没将、二没兵。既然是政变,就需要武装力量来支持。此时的神都洛阳,武装力量主要分为南衙与北司两块。
南衙,也就是朝廷常设的十六卫禁军,隶属于左右十六卫大将军,负责都城卫戍。因为他们日常驻扎在宫城以南,所以称为“南衙”。如今的十六卫大将军,有的是武氏宗室,如右卫大将军武攸暨;有的是异族出身的“蕃将”,如突厥族的右威卫大将军阿史那怀道。南衙禁军人数众多,但问题是他们的调遣制度极其严格,既需要凤阁鸾台(也就是改名后的中书门下)的制令,也需要兵部的印钤,调兵手续复杂又严谨,指挥难度大,并且难以秘密行事,即使十六卫大将军都是自己人,也未必能私自调动起他们手下的禁军们。当年太宗发动玄武门之变时,十六卫大将军大多都是李世民的老部下,但也并没有使用这些牌,直到逼迫高祖李渊下诏之后,才动用起了南衙的禁军。
当年的玄武门之变,对后来的政变起到了教科书的作用,这次也不例外。其实南衙禁军早已经被策反了,策反者不是别人,正是相王李旦。
这几年,相王李旦忍受着非人的精神压力,却没有一刻放弃他的努力。来俊臣当年的怀疑是对的,李旦潜伏在女皇身边二十多年,已经成了朝臣们的精神领袖,同时也是亲唐势力的枢纽。如今,相王李旦基本上可以稳住南衙,只是情况和当年玄武门之变一样,南衙禁军不能成为政变的主力,只能等控制朝廷中枢之后,再调遣他们稳住局面。
现在他们能倚仗的,就剩北衙的羽林飞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