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龙三年(公元709年)的暮春四月,正是踏青游玩的好时节。正如《论语》中所说的那样,“春服既成,童子五六人,冠者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是人生中最美的图景。长安城的富家豪门,常常在城西的昆明池结伴郊游。此时的昆明池便是如此,恰逢一群城中有名的豪家子弟在此聚会,坐在风景秀丽的湖边,效仿古人的兰亭雅集,玩着曲水流觞的游戏。他们在银制的酒船上斟满美酒,酒船漂到哪里,就由谁饮酒作诗。他们在艳阳之下把酒言欢,载歌载舞,惬意无比。
忽然一阵急促的蹄声传来,伴随着骏马的嘶鸣,一个年轻人飞驰而来,一时控制不住马速,直到豪家子弟们的面前才止住坐骑。被惊扰的豪家子弟们正想开口呵斥,却发现这个年轻人相貌英俊,一身威风飒爽的戎装,小臂上还站着一只猎鹰——长安城里很多纨绔子弟也都喜欢这样的装束。不知这个年轻人的来头,倒也不敢得罪,众人只是面带不悦地看着这个唐突闯入酒会的年轻人。
年轻人爽朗一笑,下了马,施礼说道:“抱歉,正在追一只狍子,不小心惊扰了诸位,还请宽恕!”他似乎是闻到了酒香,接着便说:“多有打搅,不知能否讨杯酒喝?”他还真不把自己当外人,不待豪家子弟们首肯,便自顾自地与他们坐到了一块。
年轻人入席之后,场面陷入了尴尬。在座的都是来自长安城有头有脸的家族,怎么能让一个不认识的陌生人径自坐进来一起喝酒?沉默了一会儿,一个少年忽然提议道:“今天是个好日子,不如我们轮流饮酒,轮到谁,谁就报上自己来自哪个家族,什么官品,如何?”少年的提议倒是个不错的开局,能让这个年轻人看看大家都是些什么人,如果这人身份低微,那自然会知耻而退;若这位年轻人也是个豪门子弟,那正好可以借此机会彼此认识一下。
一言为定之后,大家如击鼓传花一般轮流报着家门,如此这般,“某某氏,曾祖某官某品,祖父某官某品,父亲某官某品,本人某某某。”众人留心观察年轻人的神色,当有人报出左威卫中郎将、中书舍人这样五品以上的高官时,竟也不表现出惊讶,只是微微一笑,留神听着。
终于轮到这个年轻人了,豪门子弟们不禁屏息凝神,想听听看这个年轻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只见年轻人也按照其他人的样子报起了家门:“陇西李氏,家曾祖天子,家祖天子,家父安国相王……”年轻人不停,继续一字一句地报出了自己的名字,“本人临淄郡王,李隆基。”
以为对面是个青铜,谁知却是一个王者。豪门子弟们连忙避到了一边,不敢仰视。而李隆基却谈笑自若,与在座之人有说有笑,连干三杯银船还不够,又拿起一个巨舀,在酒瓮里捞起一大舀,一饮而尽,这才心满意足地告辞,乘马而去。
这一年,李隆基二十四岁。
这是一个艰难的岁月,长安城居民们热爱的这片昆明池被安乐公主看中,她派人巧取豪夺,想要将这片昆明池据为己有。要不是皇帝李显没有答应,这些豪门子弟将不再有机会举行他们喜爱的湖畔活动了。安乐公主于是抢夺了昆明池不远处百姓的田宅,要挖一个比昆明池更大的湖出来。李隆基在昆明池畔喝酒的时候,数里之外,安乐公主的人正在发动爪牙,对拒不搬迁的村民进行强制动迁,挖湖的工程也在如火如荼地进行。这些事情,长安城的豪门子弟都知道,只是谁也不敢揭破或者议论。
李隆基的出现让这些豪门子弟重新认识了皇室,原来高宗皇帝的子孙,并不是想象当中的那样颟顸。
李隆基出生的前一年,他的父亲李旦被拉上皇位,成了一个傀儡皇帝。他是李旦的第三个儿子,自出生以后,诸多纷乱繁杂伴随了他的整个童年,他身边的宗亲长辈、皇家玩伴,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消失,突然就再也见不到了。李隆基长大以后才知道,这些人都是因为酷吏的陷害被杀或者流放,自他出生以来,酷吏们在祖母武则天的指挥下,诛杀了数百名李唐宗室,至于朝臣、刺史、郎将们的家庭,更加不可胜数。
七岁的时候,父亲李旦逊让帝位、降为皇嗣,李隆基和兄弟们一样,都被严格地看管起来,幽闭在东宫,此后十多年里,李隆基几乎没有机会走出这一方小小的院落。这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李隆基幼小的心灵整天经历着未知的恐惧。每年的年关是他最害怕的时候,每当这个时候,章怀太子李贤的儿子李守礼、李守义,也就是李隆基的堂兄,都会因为父亲的罪而被拉去杖责。李隆基总会看到李守礼、李守义两个哥哥被打得皮开肉绽,之后拖着受伤的身躯,相互搀扶着回到自己的小院。小一些的李守义经不住折磨,垂拱四年(公元688年)就病死了。李隆基虽然没有受到皮肉之苦,但内心却一直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压力。
多年以后,李隆基听他的弟弟们说,李守礼哥哥会法术,每当天要下雨或放晴时,他都会先作出预言,而且必定应验。于是李隆基便问这位堂兄,他究竟会什么不传之秘,李守礼苦笑着回答说,他根本没有什么法术,不过是因为当年被关在深宫十多年,每年武后都会多次“赏赐”体罚,让人棍棒伺候他,背上满是厚厚的疤痕,从此将要下雨时就觉得沉闷,天要放晴时就感到爽快,他就是这样预言天气的。说着泪水沾襟,李隆基和兄弟们听了,也无不心情惨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