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鲜血与煤炭

同一片土地 橙子哥呀 5913 字 2个月前

又北二百里,发鸠之山,其上多柘木,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精卫填海雕塑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 ——《精卫填海》

接下来,我要跟你讲讲介休这块儿地方和我父亲的故事了。介休这块地方不起眼又不出名,就连好多山西人都不知道,可却可以说是山西难得的一块宝地,其中刚柔并济的地形,三分之一山地,三分之一丘陵,又三分之一的盆地,最有灵性的是那汾河水从中间缓缓的淌过,滋润着这块忠孝仁义的土地,最终汇入黄河。说起黄河这是一条与黄土共生,流过了漫长岁月的河流,一代一代的黄土地人民被她哺育着,与她对抗着,是灾也是福。我问姥爷,黄河水源头清清,怎么流经我们这里就变黄了,他说这是再给黄河铸魂,锻造骨头生长肉躯,就和人是一样样的,刚生出来白白胖胖,还是个嫩娃子嘛,只有流经黄土高原,河水在土地上颠簸、沸腾、成长、重生,九曲十八弯的汇在一起,河水才有了魂,有了血肉,才能被称作黄河。听到这样故事我总会忍不住的幻想,我们永远看不到一条河流的全貌,这一头、那一头的想象,我仍追问说那河水有了魂,长成了黄河,再然后呢?姥爷说最后就汇入大海了呀,我问汇入大海干什么?然后呢?他好像被我这问题愣住了,想了一阵才说汇入大海后通过某种奇妙的方法还会再回来,那时候我并不明白他说的奇妙方法,说是他不走不就行了嘛,还要费这么多功夫,这时候姥爷就会抱起我挠我身上的痒痒肉,我笑他也跟着笑。

在这片土地上也出过无数的文人墨客、武将商亨,高耸的绵山还传着介子推的故事,清明寒食文化又从这里起源,影响到全国,可仍然习惯被人们遗忘,就像他们的黄土母亲。多少山西人从故土走出去,又回来,小米粥养育了他们,这双脚只要踩在这片土地上才会安心,忠与孝的文化刻在他们的骨子里,有着使不完的干劲,无论是高官权贵,还是败卒走夫,无不适对这片土地有着深厚的情感,出乡关走西口时忍不住揣的那一把黄土,远在他乡时掂念着那一碗面,乡愁从何而来?深厚的黄土有深厚的文化,叶子随风飘,可根就在这里。

而我的父亲,这个现在已经五十六岁的老男人,三十多年来每天早出晚归,日复一日,被黄风吹皱的脸和那身上好像永远也干净不下来的衣服,眼角的皱纹格外的明显,隐藏着他曾经的笑和泪,不过现在的他已经变得不苟言笑,沉默、严肃的样子让人不易接近,按理说做买卖的人,不应是这样子,可我对父亲笑容的样子和美好回忆,一直还停在童年,那个把我马冠在背上看花灯,那个满嘴胡子亲的我直疼,那个踢我一脚然后赏块糖吃的父亲,看着我破涕为笑,他也在一旁哈哈大笑的父亲。自我长大后他就变成书里常写的父亲形象,一个沉默寡言、大爱无声的父亲,和他想说的话其实很多,见了面确是三言两语或是索性不说,不过据我妈说,他年轻的时候可不是这样,即使农忙时节累弯了腰的日子,爸爸也会一边蹬着三轮一边扯着嗓子放声大歌,那种粗犷扯着嗓子的歌声,在田地里回荡,把热烈的情绪传遍每个角落,酣畅淋漓不加润色的宣泄自身情绪。这些事情,以及他年轻时候的故事从未跟我说过一句话,而我也总在旁听中了解着爸爸的故事。

我父亲,全名岳经国,小名二蛋,家里排行老二,上有一兄长,下面还个妹妹。在我父亲十岁的时候,爷爷就去世了,他领着两个妹妹跟在哥哥、母亲的后面,十岁的二蛋看着浩荡的队伍,哭着、笑着、闹着、抬着把装有父亲遗体的棺材抬起又放下,别人说跪,就跟着前面的妈妈、哥哥跪下然后起来,又跪又起来,他并不知道为什么要这样,也不明白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直到棺材被埋进黄土里,哭声震耳,让二蛋真正害怕的是最熟悉的亲人,妈妈在这一刻忽然间情绪失控,鼻涕眼泪哭成了一块,掉在土里、擦在白色衣服上,整个身子都趴在地上,他那幼小的心仿佛被狠狠的揪了一下似的,让他永远的忘不了这个画面,那时候他吓坏了,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不明白到底为什么会这样?失去亲人,看着最亲的人哭的死去活来,一向强势厉害的大哥也抹着眼泪,这种痛苦记忆在他幼小的心深深的划下了一道伤疤。

至于爷爷的死因,直到现在我都不知道为什么,爸爸从来不说也不讲实话,只说是风水不好,我家住在村边儿,旁边就是一个寺庙,里面住着能医治时间百病的药师佛,不过现在也没有了,俗话说“庙前贫,庙后富,庙左庙右出寡妇。”于是奶奶就成了寡妇,没人敢要的寡妇,我说这样的原因说给鬼听都不信,他说我就是个小鬼。以后的日子里,奶奶也没有改嫁,一直苦守着,现在想想奶奶的生活确实太难,死人觉不着,活人还得活,对于一个单身母亲,一个孩子就是一个拖油瓶,而我那未曾逢面的爷爷留给奶奶的瓶子叮叮作响。每年清明祭祀的时候,奶奶就带上儿女们去这坟上磕头,填土,倒酒,说话,叫爸爸,烧纸钱,烧到最后总是孩子们在一边玩,而她还在那里,或坐,或跪,或哭,或笑,或忧,或伤,孩子们根本不懂母亲情绪的多变,只是纳闷怎么还不回家,有一回奶奶什么话都不说,就在那里坐着纹丝不动,眼睛也不是看坟,反而出神的望着远处,眼泪流过干巴巴的皮肤,孩子们根本不敢打搅她,直到那双眼睛回过神来,转动酸痛的脖颈,才发现小女儿睡在哥哥的怀里,脑袋挨着脑袋,坐在那里也闭着眼睛,点着头,这一刻是安静的,也是从这一刻,她开始忘掉了所有的悲伤,内心悄然发生了某种变化,有一股神秘而又清晰的力量将她拉扯,腿上的麻劲也涌上来,她还是咬着牙转过坟冢,朝着孩子们的方向走去,太阳快要下山,晚霞映红半边天,麻劲过后腿上越走越热,感觉脚步竟是这样的富有力量,从脚趾传到了全身,然后一边笑一边说着把孩子们叫醒,领着他们往家走去。反正不管怎么说,我的奶奶就带着四个娃,撑起了这个家,这个三间窑洞,院里有三棵树的家。

而岳经国的大哥,这个一路上一言不发,末了偷偷抹眼泪,身体瘦高明显缺乏营养的岳经民,长到十七岁的他并且已经完全懂事明白事理的他,知道眼前的事意味着什么,他听老人们说人死如灯灭,气化春风肉化泥,可父亲的去世对于这个家庭来说,可不是温柔的春风,而是凛冽呼啸雨雪交加下的寒风,是闲言碎语冷嘲热讽里的卑风。面对哽咽的母亲和不知所措的二蛋,还有流着清鼻涕的女儿秀梅,她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也随着母亲掉下眼泪,好奇的打量着眼前的事和人,一只滚烫出汗的手使劲攥着他的小拇指头。经民从此时此刻开始已经成为了这个家中最大的男人,贫穷和变故迫使这个家庭的孩子快速成长,尤其是他这个长子,这与他有趣的小名一点都不相符,明明是家中的老大,却被叫做猴小,身上除了长得精精瘦瘦外可一点都不小。葬礼之后猴小便在母亲的阻拦和眼泪中扔掉了书包,拿起借来的铁锹,开始跟着包工的大伯做了泥瓦工,给人砌砖、盖窑,修房子,不管怎样,这样可以减轻这个家的负担,而二蛋则继续上学,妈妈可以带着两个小妹妹,以及家里那五亩地、院子里的小猪和鸡仔。

失去父亲的二蛋感觉生活依旧照常,每天半饥半饱的上学,然后回家割草喂猪,小小年纪的他烦透了这样的日子,总想着找点好玩的、好吃的,如果不是因为在学校可以少干点活,也能够摆脱两个跟屁虫一般的妹妹,要不也像哥哥那样不上学了,课堂上老师总是没精打采的重复来重复去,才十岁的二蛋陷入一种孤独的状态,他想跟大一点的哥哥在一起,可经民跟着大伯干活见不着面,而家里跟屁虫一样的妹妹自己还不愿意同她们在一起。

于是二蛋便自娱自乐,仍是背着书包出门,可干脆不去学校,家里也没工夫操他的心,去河边扔石子、抓抓鱼,玩累了就躺在草地里,看着那漫天的云朵,一会想象成一个个动物,一会又成了正在激战的士兵,抱着家里的猪仔抱到隔壁大伯家的羊圈了,猪和羊闹成一团,在一旁的二蛋却乐的哈哈大笑,直到听到叫声的伯母,大骂着二蛋,拿起笤帚就要打,二蛋才跑开,猪崽也来不及拿回去了。

那时候的山西农村,河水被天空染的通蓝,人们生活在美景中浑然不知,也顾不上抬头看,除了他这个无所事事的孩子花时间观察,谁会有空在意那些。各样的小溪充满活力,尤其像山上的人家,每户都有一口甜井,忙完农活的庄稼汉子,满头大汗的舀上这么一瓢,咕咚咕咚的喝下,那滋味别提多爽快,哗哗的井水从嗓子里冒出欢快的歌曲。而二蛋在一片挨着小溪的杂草地里自得其乐,他的眼神总是朝上,总是肚子饿得发慌,才迫不得已拿起书包朝家走去,这样的日子一直持续到二蛋小学毕业,三妹都拾起了一年级课本。

“呐,看看这个咋样,给你买的新书包。”

他一直等着哥哥答应给他买的新包,身上这个还是猴小离开学校的时候留下的。开学前一天,猴小特地从工地回到家,一进院子,秀梅就看到了,高兴的大喊着:“大哥回来了。”然后就冲着他跑了过来,那时候二蛋正在旱厕蹲着,屁股下面白色的蛆密密麻麻滚成一团,不甘堕落的白色顺着干裂的墙壁不停往上爬,身后流出一道水印,他不得不挪脚给它们让路,苍蝇不停在他身边转,在地上打滚飞跃,前面的两只触角边走边搓着手,手上的树枝子左右挥着,听到妹妹喊哥哥回来了,他着急的丢掉树枝又麻利的揉了揉手里的纸蛋子,那张纸刚掉下去他也跑了出去。

“哥,我在这呢。”

“我还当你跌在里面出不来了呢。”

猴小瞅着兴冲冲跑出来的二蛋,把新书包拿给他,然后把他拦腰抱起,猛的一转,乐的他哈哈大叫,这是哥哥熟悉的老把戏,然后又一把抱起秀梅,一只手抱一个,转来转去逗着弟弟妹妹玩,最后本就发酸的实在玩不动了,放下妹妹又从兜里拿出一块小纸包,慢慢的打开。

“哥,有好吃的?”二蛋知道每次哥哥一回来,总能带点好吃的给他们。

“天天家就知道个吃,也不见你好好学文化。”

“学着哩,老师教的我都会呢。”

“行吧,闭上眼睛,这次是秘密,我说让你们睁开你们才能睁。”猴小小心的从纸包里挑出来三块。

“张开嘴!”

二蛋的嘴巴和一旁的妹妹比起来,像个装不满的海碗,期待着哥哥带来的美味,可嘴巴酸了半天也没尝到滋味,听到旁边妹妹的声音“好甜啊,哥!”旁边秀梅嘴里明显尝着滋味支支吾吾的说着,他不敢闭嘴也没敢张眼,有一回就因为他提前睁开眼结果没吃上哥哥的美味,可猴小好像专门捉弄他一般,妹妹嘴里的咀嚼声让他忍不住的咽口水,喉咙专门发出“啊啊”的声音,仰着的脖颈都要坚持不住,可那吃的就是怎么也落不进他的嘴里,着急的二蛋悄悄眯眼看着旁边吃在嘴里的妹妹,而自己却空空的,眼睛往前一瞧哥哥正站在眼前,着急的又赶紧闭上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