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蛋慢慢逼着自己麻木坚硬的适应这里,唯一的难处就是是肚子永远吃不饱,现在狗蛋他们也不会抢吃的,除过大强比他们吃得多一点,其他人都是一样的,只能硬挺着。也只有到了晚上是最难熬的,肚子叽里咕噜叫着,眼睛想睡还睡不着,只能任自己陷在无边的黑暗里。那天夜里,介民悄悄的趴在二蛋耳边悄悄的说道:“先别急着睡,一会给你个好东西。”“在这里面能有啥好东西嘛。”介民假装闭上眼睛,“这你别管,反正你就看好吧。”号子里寂寞的可怕,有几个有话没话的答着,使得不那么安静,用不了一会,呼噜声就响起来,二蛋困意也涌了上来,用手戳戳睡在旁边的介民,可他却一动不动,还以为他也睡着了,就又听到介民的声音:“再等等。”二蛋搞不清楚他到底在玩什么把戏,手忽然间被碰了一下,下意识的缩回,见介民翻过身对着自己,那手又伸了过来,二蛋清楚的感觉到那是一支笔,而且还是一只吸墨水的钢笔,顿时睡意全无,这可是个宝贝,二蛋想给家里回信,可初来乍到的要什么没什么,被介民这个糙汉子搞得心里一热,“你在哪整的?”“这你别管。”说着又拿出一个小本,“光有笔还得有这个。”二蛋一时激动的说不出话来,而介民还在掏着,变戏法一样拿出一个馒头,掰了半个过来,“小声点,别让他们听到。”“你在哪拿的?我怎么没发现。”“厨房,我看他们都悄悄拿,我也顺了一个。”二蛋轻轻的咬下去,不敢多咀嚼,“你还敢在厨房拿,那么多眼睛在那里盯着,那你都藏哪了?”介民嘿嘿一笑,伸过脑袋说:“裆里。”二蛋瞪大眼睛差一些把咽进去的馒头又呕出来,“咋了,你还嫌脏呢,除了这地方能藏三寸地,还有其他地方不漏光?。”“说啥呢,能吃上东西就不错了,我还能嫌你。”介民翻过身子朝着他,把那半个馒头咬了一半,甚至都不敢用牙咀嚼,下巴颏微微动着,二蛋也顾不上那么多,吃饱肚子,活下来,挺出去才是重中之重,他学着介民的样子,把馒头含进嘴里,嗓子甜津津的滋润着,那是他吃过最香的馒头了,肚子一尝到滋味立马奔腾起来,两人头靠着头,他又不敢将那馒头犯罪一般留在手里,两口就把馒头囫囵咽了下去。
白天两人仍然当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可那根笔却在二蛋的身上火辣辣的烫着,他迫不及待的想要给家里写封信,挨到了中午,坐在床上竟然一个字都写不下去,除过后悔还是后悔,不知道该说些什么。这支笔一直在身上揣了几天,才反反复复的给田甜回了这样一封信。
老婆:
现在的日子,没有白天,只有黑夜,阳光远去,月光淡淡。
裤裆里揣着馒头,咽到肚子里的时候,只剩悔恨在肠胃里,卷痛的翻滚,我只有回忆,对着这黑墙铁网遥想。可在这想象里面也是痛的,我把生活的苦水卷了个浪,我跑了,却把风雨留给了你。回娘家的时候,和爸妈痛骂我!
爸!妈!我这混蛋纵有无穷力量也使不出了,也偿还不了这罪了,我想你们一定后悔让田甜跟了我这混蛋,一丝丝甜头没尝到,反倒淹进苦水,我不孝,我是个罪人,尽管骂我,恨我吧,我只求你们多帮帮田甜,还有我那个破落的家。
二蛋翻了下身,愤怒在他体内攒了一身力量却使不出去,望着那张纸呆呆愣了一阵,然后接着写道。
我想通了,那两个字我是再也说不出口,我想我是自私的,是倒霉的,更是幸运的,一想到你和孩子,看到你寄来的那张照片,那些皱纹就在脸上裂出一道道过去的痕迹,笑着,闹着。我想我已经逐渐适应了这里的生活,你不必太牵挂,最重要的是照顾好自己,孩子刚出生不久,你们的身体还虚,正是调养恢复的时候,上回你来信说让我孩子取个名字,我已经想好,就叫清白吧,小葱拌豆腐,清清白白走四方,你觉得如何?
他本来还想着在解释一番这名字,又不知道该怎么说,总不能说心里就冒出来这两个字,只好继续往下写着。
这里的生活睁眼闭眼都是一个样子,像钟表一样不停重复转圈,只嫌这指针走的太慢,但每走一圈我就觉得离你们又近了一些,也只能这样安慰着自己,我争取好好改造,早些出来,减刑还是有机会的。我想我会让你离了我,去过新的生活,可却慢慢发现,我做不到,对你的思念太浓,爱得也更深了,尤其在这黑夜里,成了我唯一的念头,我舍不得你,我想把你抱在怀里,把孩子放肩上,拼尽全力也没能过上那普通的生活,可我混蛋,让你们跟着我受了累,吃了苦,这也让我倍加煎熬,我想日子不应该是这样啊,我是不怕吃苦的啊,觉着身体有的是力气,怎么着也能带着你们活下去,老婆孩子热炕头,可贫穷好像把我的脑袋给搅浑了,一点小利就遮住了我的眼睛,忘记了后面是一个更大的坑,可做下了这糊涂事,我也认这苦,也恨这苦。
二蛋越写越觉着思绪万千,无数的想法在他心里打结,七上八下飘着,他刚刚拾起这个,那个又冒了上来。
我小时候常常幻想,为什么我没有生在一个家庭圆满,生活富裕的家庭,爸妈都宠爱着,有吃有喝还能一起出去玩,再也不用饿肚子,缺票子的事情,可一看到家里的情况,疲命的亲人,这些想法就烟消云散了,四肢开始匆匆忙忙的劳动起来,我也坚信自己能把这个家变得更好,如今却变成了这副光景,让我斗志全无,已经是这个样子了,还能更坏嘛?可一想起你,还有在受苦的家,我们的孩子,我就熬不住了,恨不得砸破这铁网,回到家里。让你吃苦了,对不住你,我已经在你面前不敢夸什么海口,不能拍着胸脯跟你保证,虽然不在身边,你仍是我每天睁开眼睛,面对监狱生活的力量所在。
和孩子好好的,照顾好咱妈,等我出去,我爱你,像此时此刻的月光,轻轻的透过门窗洒在你的身上,照亮庭院,昏睡的你不会感觉到,可我一直就在那里,月亮代表我的心。
经民
虽然在黑夜中,这封信却写的很工整,田甜喜欢他这一手好看的字迹,那是一种享受,读着读着却鼻子一酸掉下眼泪,然后把信悄悄藏起来,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彼此开始了漫长的煎熬。
转过年田甜就和村里的几个妇女进了焦化厂,为了钱,她们干着男人干的活,这样的选择田甜也是被逼无奈,她那自尊心像是高高竖起的一道城墙,求人的话她是说不出口的,自己那边的父母虽然一直在接济,可是这边就像填不满的无底洞一般,无依无靠的在这个还没完全熟悉的村子,孩子需要她,这个家也需要她,所以田甜在找工作时,无论做什么干什么,只要挣钱多就行,这是母亲对工作的唯一要求,当然也不能违法犯罪,猴小对她说:“焦化厂是男人干活的地方,女人在那活受罪,你去了能行?”而田甜却说:“只要是人,那就一样,凭什么别人能干我就干不了,男人能干的,我也能干,别人能吃下的苦,我也行。”
事实证明,田甜也确实干了下来,挣起了一个月八块钱,干多挣多,干少挣少的黑行,在当时的黄土地上来说,可是村里的高工资,看着别人冲着她笑,那种羡慕的眼神,她也发自心底的高兴,不知情的人们看了热闹,只有她自己心里清楚这钱挣的多不容易,光看强盗吃肉,不见强盗挨打,这是不行的。发烫的大块煤炭一车车的运出来,煤烟滚滚夹杂着吃人的热浪,焦化厂整个地面都被这日复一日挖上来的煤所侵蚀,染成了厚厚的黑土,即使一铁锹下去,也都还是黑色,男人们光着膀子,发黑的湿毛巾挂在脖子上,汗水刚刚从毛孔里冒出来就变成了黑色,一车又一车,地下的煤炭仿佛无穷无尽,这就是母亲工作的环境。
一开始的时候,田甜是最难熬的,工作看似简单,车倒下煤炭,母亲的任务就是拿着一根细长、铁制的尖锤子,把一块块大的煤炭砸成小的煤炭,这对于体力和技术,还有灵巧于一体的活儿来说,田甜确实不具备这样的条件,去的第一天,当第一车煤炭倒下来的时候,热浪冲击着母亲,煤炭的余温还在燃烧,完全无法靠近,而别的车的男人,早已经“叮叮叮,咚咚咚”的开始工作,头一天来可不能让人家看笑话,有几个干了有一阵子的妇女顶了上去,田甜也顶着热浪就开始砸,一锤子下去,猛地撞击下,坚硬的煤炭只是溅出了几个煤点,热气让她根本睁不开眼睛,呼吸也变得难受,只是凭着本能挥着铁钎,一下又一下,她和周围几个妇女一起干着,有两个也是第一次来,没坚持住,就退了出去,弯着腰大口喘着气,最后别人都干完了,开始看起了朝这边看,而她们还有一大堆,几个男人假意的过来要帮忙,也被人轰走,田甜那握着铁锤的手已经不听使唤,腿也站不住了,肩也甩不起来,无法带动那被震麻的胳膊,倒也不是有多难砸,只是这热浪逼的人站不住,热气往脸上一冲,力气都被散尽了,这倒为什么有的人们宁愿守着田地,也不愿干这卖命的活,这钱挣得是如此的艰辛,后来妈妈看到我乱花钱总说:“钱难挣,屎难吃”。
夜里,累了一天的母亲早早的躺在床上,家里人都知道她第一天去,专门做了些好吃的,可她吧啦两口就回屋里了。“太累了就别去了,要钱不要命了?咱这个家咋都能活,再苦的日子也都过过,照样挺过来,俺妞明天就在家歇着吧。”她好像完全没听到奶奶的话,只是下意识的点头应承,疲惫的身体躺下就无法再起来,奶奶看到她这副模样心疼坏了,又不知道该怎么说,看着她躺下后轻轻带上了门。劳累使她想起小时候的日子,上学的日子,从小到大这还是她第一次吃这样的苦,受这份累,要是姥爷姥姥知道自己的女儿吃着这样的苦,该有多伤心,眼泪也顺着脸颊流了下来,她又想起初中和二蛋坐同桌、去见面、结婚的场景,二蛋为她打架,给她洗脚,又想起最后一次见到二蛋的时候,心中刚刚泛起的喜悦又变成了苦涩,她已经完全想明白,也铁了心,就是要死等着他,就是要在没男人的情况下,仍旧过好。只有身体的疼痛在不停的刺激,她轻轻的挪动因为过度用力而无法伸直的指头,她已经无法控制身体,手指在向她抗议,完全由不得她,由于白天一直弯着,用力的握着铁锤,此刻早已经动弹不得,稍微一动,酸痛难忍,趁着夜晚,田甜一边回忆,一边轻轻的伸着忍着痛,可就是这样,也无法伸直,最后她抬起膝盖,把弯曲的手搭在膝盖上面,利用骨头的硬度,从膝盖顺着向大腿一点一点的滑动,每滑一点,都要咬紧牙关,紧闭着双眼忍着痛,将剩余的泪水用力的挤出,终于右手勉强的伸直不再打着弯,微微颤着,还有左手弯曲的颤抖着,她又抬起左膝,把左手慢慢的,咬着牙,放在了上面。
母亲对现在的生活总是很知足、很满意,在我看来,家里的条件依然不是很富裕,比起那些同学仍旧差了三条街,即使在这个村里也只能说个中等,心里总有着说不出的大志向,眼前不过是个起点罢了,可母亲总是很欣慰,觉着一切都很好,尤其在我也长大成年,进入军营后,在与她的通话中,从那淡淡的话语中,我看到她躺在那里冲着我笑,透过廉价手机可怜的清晰度能看到她染黑的头发上又长出一层白发,眼里全是幸福,我想也许是由于她走过了之前的那种苦日子,熬过了那般黑暗岁月,才觉得现在一切都好。
第二天的母亲,出人意外的又出现在了焦化厂的煤土上,所有人都觉得她不会再来了,可她就是在这令人惊讶、敬佩的目光下,拎起锤子,一锤一锤的把力气凿在一块块滚烫的煤炭上,煤炭变小了,她身上的力气却越来越大,相反一起来的几个妇女,有的第一天光是看就摇摇头走掉了,有的不吭气第二天没了身影,我想如果不是被生活逼着,被钱难住了路,谁又会去干这种营生。田甜用自己的实际行动告诉众人,她可以胜任这份工作,这一块快被砸碎的煤炭变成了家里的米面粮油酱醋茶,变成了娃娃们的学费,变成了家里人穿的衣服,变成了家里的一点一滴,撑起了这个家,母亲说那时候很有力气和心劲,每月的钱都有花处,这月给家里买个盆下月买件衣服,看着家里一点点填满,她觉得很满足,还说人都是贱骨头,没有什么福是不能享的,也没有什么苦不能吃的,只要别停就行,不怕慢就怕站,咬住牙挺挺也就过去了,有谁天生就能吃苦,那都不是被逼的嘛,那段苦日子也常常被她津津乐道的提起,好像是一件高兴事,在我耳朵里生茧,融进我的身体里。于是在那个年代田甜用她的汗水、血水、奶水滋润着这个家,她不能停,也不敢停,身体的劳累让她顾不上想那么多,像一个机器一般不停运转,即使到了夜深人静,思绪不停的往出冒,向外飘,这时候疲倦的身体便卷着那些杂七杂八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