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腕上的指针又一次走到七点半的位置,这是一个在平常不过的七点半,姥爷刚刚锻炼完回来准备喝碗米汤,爸爸拥挤在热闹的菜市场里考虑着今天的行情,妈妈刚刚起床收拾家里,有些后悔没让他们送送我,可再给我一次机会也还会是这样,姐姐的眼泪已经够让我难受的,火车轰隆隆的穿过隧道,在黄土地上急奔,眼前忽明忽暗,其实并没有什么分散离合,这都是相对的,摆在面前的像是一道选择题,离黄土地越远,就离那边疆雪山越近,既是远离也是爬升,时间在我的手腕上不停的转着圈儿,就好像我从来没有离开过这地方,也好像其实这高原雪山之上才是我真正的家,当兵的这几年其实辗转好些地方,其实总结下来就是这帮熟悉的战友们在哪,哪里就会有惦记牵挂,人心毕竟都是肉长的,尤其是陪你吃了这么多苦,挨了一次又一次罚,也还是会惦记着。哪怕黄土地在我面前流下不舍的眼泪,亲人揪心般拉着我的手,可无论怎么样,我还是要来这地方的,黄土地和雪山是那样的相似,两边都有我惦记的人和事。肩上的背包又一次沉重的压着我,回家的时候东西收拾了很多,回来的时候却感觉身上轻飘飘,姐姐本来要带着我去购物,给战友们带点吃的喝的回去,毕竟第一次休假,空着手回去不好看,想来想去,最后往包里放了十条芸烟,姐姐看着我一脸惊讶,说你带这么多烟干什么。我说这也是干粮,在那边有时候没吃的没喝的还能忍一阵,没烟抽的日子太难熬了。她好说歹说又往包里塞了很多牛肉,然后说会一直等着我。
一想到那海拔之上战友们那扑腾腾滚烫的红心和那些难忘的苦日子就都伴着幸福甜蜜向我涌来了,那是一种说不上来的感情,我得回去,我还是名军人,我还得跟他们在一起,像是谢俊的那句玩笑话,享福不一定在一起,吃苦一定要在一起。
模糊和不确定因素像是一枚永远存在的定时炸弹,搅的生活在那里的人们永不安宁,因为谁也不愿意吃亏低头,觉得神圣不可侵犯,我们的环境不同,文化教育都不同,我们存在着误区,没有谁是正义谁又是邪恶,矛盾和摩擦也就这样引起,世界的很多地方都有这样的炸弹。界线的模糊和不明确,即使是片荒土也要争个高低。
飞机从黄土地起飞,穿过白云戈壁,胸口渐渐又憋闷起来,我清楚的明白我又重新上高原了,早就当身体完全适应了这里,可没想到来到这地方还是这样让人难受,只好闭上眼睛艰苦等待着,第一次对峙的事情也慢慢随着海拔的升高,飘到最上层。下了飞机后尽管头晕目眩,我仍旧没敢耽搁,车窗中掠过城市的高楼大厦,穿梭的人群五颜六色,我忍不住的看,又忍不住的想,路上平静的让人害怕,谁会知道我们在这片城市后的高山之上站岗呢,除了亲人谁又会真正记得我们呢,当车辆摇摇晃的从喧嚣闹市走到安静山岗,我的眼皮子越来越重,等我再次睁开眼的时候迎接我的是那一张张熟悉的笑脸,所有的疲惫也就烟消云散。幸亏并没有回去多长时间,身体还是很快能够适应过来,我以最快速度朝部队赶。也不禁胡思乱想,难道冲突又起来了,无论我怎么在电话里问吕涛,他只是说等我回来就知道了,连队这几天应该就会有所行动。他越是这样藏头露尾,就觉着越是有事情发生,平常我问什么他都是毫无保留的告诉我,可这次却犹犹豫豫,坐上车以后,我更像是一只掉队的孤鸟似的,使劲追赶着大部队。其实我没说具体几点回去,可显得还是那样亮眼,整条公路上只有屁股底下一辆车在轰鸣,营区越来越近,从车窗里我就看到我们班的人都在那里站着,黑巴隔着老远就朝着车这片开始跑,每次看到这小东西的时候,老莫的身影就在我面前一闪而过,我躬直身子,恨不得在车里站起来,手和头一齐伸出窗外,拼命朝着他们挥舞,一下车先把黑巴抱在怀里,这小东西只要对它好,它就能记住你,一张张熟悉的脸也都笑了,肥胖的脸蛋红滚滚般朝着我这边荡漾,也许是路上一个人沉默太久的缘故,忽然间就在此刻沸腾起来。
休假回来的当天晚上就把那些干粮都分了,指导员眼神看着我有些不好意思,说等这阵子忙完还给你补假,我说不用,能回来把任务完成好就行。当时已经是战备状态,连队把床铺打进背囊,所有物品也都收拾妥当,就等上级命令,大家一个个坐在光秃秃的床板上聊天,我悄悄把吕涛拉在一旁,到底出了什么情况,是巡逻上线上出事了嘛,怎么又开始拉战备,现在我回来总能说了吧。面对我的一连串问题,吕涛一脸鬼笑,食指在我面前一晃,我从兜里掏出烟来给他点上。可吕涛还是有些不满意,休假前本来答应他要带几本书,吕涛连夜把书单写在一张卡片上,本来觉着时间还很充裕,万万没想到会出这样的事情,买书的事也就耽误了,现在想来还有些对不住他,又拿出打火机来给他点上。
“这回总行了吧,现在跟你聊天,不抽烟都不能张嘴呗,还在这儿跟我卖关子,赶紧说。”
“哎呀清白,你这就冤枉人了,这还不是跟你在一块嘛,再说你一下问这么多,我不得好好跟你解释解释。”
吕涛的慢性子让我着急,他狠狠的吸了一口然后对我说:“前面又有流血冲突,好像死了好几个人,只不过这事情也说不准,也不是咱们守的那快地方,毕竟边境线那么长,哪里出问题都不行,前面出事以后,营里战备等级转换,咱们又是营里的尖刀连,无论什么要紧的任务,肯定要冲在最前面,然后你也就知道喽,导员给你打电话让归队,咱们连队也准备拉上去,至于前面具体啥情况,究竟出了什么要紧的事,谁也说不上来,幸亏你回来的及时,如果再晚一天,兴许连队都没人了,到时候你就成散兵游勇,无牵无挂了。”
其实我们也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面对这些临时出现的问题,好像已经习以为然,吕涛的讲述也变得轻描淡写,尤其穿着迷彩服守在这块高雪冰原上,边境线漫长无边,偶尔会在土里生出一块石头,上面再写上界碑两字,又或者完全没有。
那是一个冰雪刚刚消融的季节,河流在冰面下涌动,冷风仍然在山谷中刺骨,我们的生活变得平静而又安定,当兵的日子变得重复起来,前一天和后一天没什么大的变化,可越是当我们掉以轻心的时候,危险也就慢慢的卷土重来。
我换上迷彩服感觉还有些不适,甚至觉着有些新鲜,当天晚上班长又给我理了光头,头发越短也侧面应证此次任务的凶险,我们这群人又成了一副模样,还没来得及跟他们说说我休假发生的事,第二天我们就又匆匆坐上车。营长的猛士车大早上就停在面对门口,领口上的军衔有两条杠和三颗星星,也许是当兵的习惯,每次看到迷彩服总会下意识的先看军衔,上面的每条杠每个星星都不容易。万万没想到这次营长居然亲自带队,队伍很快集合起来,指导员本来安排营长在队伍面前讲话,连音箱话筒都准备好了,结果营长摆摆手说让部队直接登车,咱们早点出发。说完之后看着部队钻进大卡,车辆轰隆声中,又伸上来一只手,后面的帮忙去拉,结果营长居然也坐了上来,一开始大家都以为营长做做样子,这么大的领导和我们这群小战士挤在一起,互相都不自在,还不如他在他的猛士车里舒服,我们在这车厢后面自在,结果现在倒好,又不舒服又不自在,无论干什么都觉着有所顾虑,再说首长和领导本来就和我们不一样,区别待遇也是我们早就认定的事实,心里早都看开,也早都适应了这一套模式,如今营长整这一出,谁也看不明白他的心思,我们也悄悄在他眼皮子底下打赌,他肯定坚持不了多长时间又要偷偷溜回猛士的怀抱。
车队朝着边境线上出发了,西南偏北,总有更远的远方等着我们,脸上很冷,身体却被棉袄捂的很热,前面所有的路都是未知的,可眼睛看着却不觉着新鲜,反而觉着很熟悉,漫山遍野都是前一段的重复延生,好在这里的公路已经修起来,我们赶路的速度很快,车厢里也摇摇晃晃,我想司机肯定很难受,营长坐在后面,开太快不行开太慢也不行,这对他来说是个难题。
令我没想到的是我们的难题却成了幸运的事情,营长上车以后,前面的司机班长好像也更稳了,我们所有人的脊梁上都提着一口气,有的甚至坐的板板正正,那模样让人禁不住想笑,本来谁也没敢放轻松,没成想营长反倒第一个靠在背囊上,然后冲着我们说你们累不累,都放轻松,路上还长着呢。营长的问题点到每个人,他也好像什么话都能接过来,车厢里的氛围很快就活跃起来,营长笑起来声音很大,也喜欢在我们面前吹牛,不过我们知道他说的都是真的,隆隆的胸膛中有无穷力量,他说他当初也是一名小战士,响当当的侦察兵出身,后来提干上去的,那时候可是团里出了名的神枪手,越野五公里全师第一,你们现在的训练简直就像是过家家,没意思,我们那时候搞体能是玩命的训练,谁体能好下面的兵就服谁,体能提不上来的在连队就好像比别人低半个头,我一只手能拍碎五块砖,脑袋也能连着拍,就是有一次拍着拍着脑袋就开了瓢。营长连说带比划,我悄悄看到他伸出来的手上布满深黑色的裂纹,掌心上还有一层厚厚的老茧,营长还脱下迷彩帽跟让我们看他脑袋上的疤,拨开头发上面还真有一道长五厘米缝了三针的疤,营长说的很兴奋,那道丑疤也当做件很荣耀的事情,当兵的身上没有点伤疤那都不算真当过兵,这才叫做男人,只不过谁就愿意受伤流血,对吧,只不过咱是当兵的,咱们平时多流汗,哪怕流血掉肉,那也是为了让身后更多人不流血汗,至于血性,什么叫血性,只有真正见到血,刺刀见红才可能会有血性,若不然有血性就是一句空话。他还说当兵的感情是最真的,也是最纯洁的,在社会上去哪找这么一帮苦兄弟,享福不一定在一起,吃苦必须在一起,关键时候是能挡子弹的。在营长滔滔不绝的讲述中路上也都不觉着寂寞,反而越来越活跃,甚至有人说要给营长上前挡子弹,结果营长吓坏了,说怎么能让我们冲在前面,打仗那都是下下策,我们要的是不战而屈人之兵。
营长和我们聊了一路,也陪着我们睡觉,他躺在车厢屁股的风口位置,连长想跟营长换位置,结果被撵了回去,那样子很凶,却让我们觉着很暖心。车停下的时候月亮也出来了,夜色灰蒙蒙的,我们都准备睡个好觉,只有营长下车,动作很慢,有人还在眯着眼睛睡觉,他太忙了,又要组织开会,兜里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可下车的时候还高兴的朝着我们挑眉毛,抱怨说没有手机的生活也是一种幸福,如果可以的话,他倒宁愿有人把他的手机也收上去,
月亮带着丝丝寒气,手脚也冰凉起来,外面很亮堂,我忍不住跺着脚下车,星光和寒风也都来了,即使是夏天,一到晚上还是让人冷的发抖,简易帐篷里还亮着微弱的灯光,我把兜里的压缩饼干掏出来咬了一口,吕涛也向我伸出手,在碰撞与碰撞之间,在子弹与子弹之间,在月光和月光之间,在远方与远方之间,在车辆与车辆之间,我的青春和生命被这些东西裹狭着,司机的呼噜声隔着车皮打进耳朵,车厢里便开始像交响乐般演奏着,我不由着想起从前,想起以后,甚至把自己娶妻生子,生老病死都想了一遍,在这种环境下,无论什么想象都甜津津的。
第二天和第三天也是一样在车上赶路,营长还是跟我们呆在一起,仅仅是这么几天工夫,他从一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变成我们熟悉的朋友,这朋友让我们从心底心疼,他没有睡过一天好觉,忙碌于各种各样的工作中,什么事都需要他去操心,什么事情都能想的很全,即使是每天只睡几个小时,他的精力仍旧旺盛的让人害怕。直到第四天的时候,解放车嘎吱一声停在路边。
边境线上有些节点很热闹,施工队伍和工兵走一阵就能看到一批,有些队伍甚至看到我们车队驶过,还站在两旁朝车里敬礼,车辆长啸般回应,我们从篷布后面看着这些和我们穿同样衣服的人,从远到近,然后又一步步走远,这身荒漠迷彩像土一样融进脚下的土地。幸亏有这些人,我们的车才能这样畅通无阻,边境公路也已经到了即将收尾的阶段,我们得到的命令是在一处山谷下待命,周遭也碰到好几个中队开着车拉上来,有人的地方就会有冲突,人不会跟自然过不去,我们的队伍总赶不上热乎劲,后来我们才知道其实到处惹事的都是同一批人,不停的想在边境线上撞开个口子,然后再捞点油水,一开始还以为他们自己会消停,结果又跑到别的地方来闹事,这一次他们最过分,不知道用了什么办法把装甲车都开过来,在施工队伍面前一横,便挡住了公路继续向外延伸,然后又开始到处闹事,欺软怕硬般的在边境线上游荡。
紧急集合哨又是晚上吹的,当时已经是凌晨一点多钟,营长浑厚的声音喊着集合,危险来的也很突然,当时兄弟们一个个都缩在睡袋里,着急忙慌从里面钻出来,上面的拉链都被我不小心蹬开,我也实在没搞明白他们为什么总喜欢在晚上搞破坏,身子越跑越冷,那一晚的生命脆弱的像一条薄薄的线,就算是有危险,我们也只能拼命往前跑,夜晚月光照耀下的河水更加欢腾,哗啦哗啦的水声互相拍打,倒比我们的队伍热闹,大家昏沉沉的不想说话,只不过很快便清醒过来,河水不断的打击和温度让全身忍不住颤抖,冰到骨子里的关节处冒着寒烟,雨衣让我们的动作变得迟缓,营长刚说脚下一定要踩实,现在是摸着石头过河。
只听“啊”的一声,谢俊就栽了下去,连着在水里翻滚了好几圈,幸亏下面的石头把他的脚卡着,要不该顺着河水继续往下翻了,只不过冰冷的河水在他摔倒的那一刻就毫不留情的往他的身上灌水,浑身瞬间便湿透,旁边有人想拽又根本拽不住,伸出来的手也隐没于黑暗之间,他吓傻了,冰冷的河水让他说话发抖,我们甚至能听到他带着哭腔的喊声,我那双脚刚朝着他的方向走一步,差一点也要滑倒,我们让他拽着绳子别松手,可他却浑身发抖的说脚卡在水里出不来,赵宇从前排淌着水跑过来,二话没说就跳过去,一个趔趄摔在水里,整个人都淹了进去,然后又像变魔术一般钻出脑袋,一只手抓着浑身发抖的谢俊,水流更急了,我们看着着急却帮不到任何忙,赵宇俯下身子在水里摸谢俊的脚,河水就顺着衣服灌进他的雨衣里,当时我们都懵了,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办,想出力又不知道该怎么使劲。
“指导员留下,在这里留下一个班,连长你带着人继续往前走,其他人别围着,赶紧走,抓紧上岸。”
营长的命令让队伍继续前进,不过我还是留在原地,既然军衔上扛着枪那就已经是班长,更何况在水下的还是我的班长,说什么也不能走,我恨死了那天湍急的水流,它流的越急我们的心情也就越着急,当时赵宇一边救人一边嘴里还在不停念叨,“不着急,乖乖站好,一会就好,不哭,有什么好哭的,你们都给我一个个站好,这水暖和的很,等你上去还要保家卫国,还要回家娶妻生子,以后路还长着呢,家里还有爹妈······”他说到爹妈的时候顿了顿,可能已经预料到危险的发生,而我们当时却不明白他到底在乱七八糟的说些什么,拼命的拽着绳子,想把他们拉上来,谢俊的那只脚终于开了,可他却站不稳,赵宇死死的在他后面托着,刺骨的河水让两个人都筋疲力尽,仿佛能抽走所有的力量,赵宇也只是往前迈了一步,他的那只脚也被死死的卡在水里,他的心彻底随着河水一起变凉,看着我们说不出话,只有身子还死死的顶着谢俊,只是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情况。
“班长,咱俩一起上。”
“不用管我,两个人上不去,你先上。”赵宇想了一会儿接着又说道,“好小子,你记住,要是我上不去的话,你欠着我一条命,连队我的枕头里面有给家里的信,还有钱,那是给我妹妹上大学留的,到时候你帮我带给他们。”
当时我们在黑暗中只听到赵宇声嘶力竭的吼喊,“使劲,使劲,使劲,好小子们,还留着力气干甚,他娘的用劲啊。”
我们在旁边不明所以,听着班长的命令使劲往上拽,然后就看到谢俊踉踉跄跄的撞了上来,下面的河水没了动静,指导员也急了,喊着“人呢,人呢。”,可谢俊上来连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趴在一边大声的哭泣,我们的心像刀子划过一般难受。班长出事的时候我什么忙都没帮上,只是在旁边静悄悄的看着这一切的发生,当时攒着一股子力量也完全没有用上,也不知道该怎么用,直到危险的发生都没有缓过神来,甚至不敢相信眼前的事情是真实发生的,他再也见不到故乡的风花雪月了,从军路上的引路人就在刚刚的一瞬间离我而去了,我们甚至不能在这里多家停留,命令和任务逼着我们匆匆往前赶,所有带着苦痛滋味的日子,都让人觉着这只是一场梦,一觉醒来之后什么又都回来了,一切都还和从前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