汉嘉郡城。
汉嘉城池本就不大,几万人的一个小城,也只是因为地理位置太重要,所以,才得以升县为郡。
杨仪府邸。
说是府邸,其实很有点奢侈了,糟蹋了“府邸”这个词儿,其实就是一座普普通通的家户人家的小宅院。
不大的院落里,有一棵大槐树,几乎占据了院落所有的天空,虬枝杂乱伸向空中,本来就不大的院落,连天空都显得异常狭窄且忙碌。
深秋时节,槐叶飘零,只是因为此地气候特殊,尚有许多枝叶存了些青绿。但稀稀落落的,显得落寞,早已没了盛夏时节的繁华景象。
原本,搬来的时候,这槐树上有一个老鸹窝,今春刚好孕育了一窝小鸟,此时都已经离开此窝,去了别处,只留下一对老鸟,在此守候,仿佛不舍。
杨仪送走那最后一封给皇帝陛下的奏章后,一个人在书房坐了整整一个晚上。
他知道,自己的路,约摸就要到达终点了。
冷静下来的杨仪,依然是那个能力卓越干练通达的杨威公。这是好久以来难得的一段完全用于思考的时光,杨仪竟然想通了许多事情。
有鸡鸣声响起,天该亮了。
他知道,接下来,夫人会起床,然后,孩子也会起床。老家人杨安不用说,会准时起来,将小院子打扫得干干净净,并且会亲自出门,趁着清晨人少,采买一些新鲜果蔬回来。
整个小院子里的人就这么多,每个人每一天都会见面很多次,但言语交流却很少。
大家的话越来越少了。
在成都时,家人们已经发觉杨仪的精神出了问题。
是病,就得治。
可是在这个时代,一旦得了这个病,不仅仅是没有得治,而且还将自己承受所有的后果。
这是时代的悲哀。
得这种病的人,基本上都是心胸狭窄、嫉妒心极强的人,或者受到重大挫折打击没法自我解脱出来的人,反正,普通老百姓几乎不可能受到这种病的眷顾。
很不幸,杨仪得的,就是这种病。
一开始,家人都多次劝慰杨仪,但杨仪一直一意孤行,谁的话也听不进去,更让家人们始料不及的是,杨仪竟然当着本朝大司马兵部尚书的面,说出了那些大逆不道的话来。
当“削职为民流放汉嘉”的圣旨传来时,家人们相拥以抱喜极而泣,老爷竟然还有机会死里逃生?!
他们跪地,冲着皇宫的方向磕头不已,感念皇帝陛下宽宏大量。当然,杨仪过去所做的贡献,也挽救了他一家人的性命。
一家人匆匆忙忙收拾了两辆驴车,便离开成都府杨氏府邸。
等到了汉嘉郡后,匆匆忙忙安顿下来,杨仪却又变得更加暴戾,也更加沉默寡言了。
他谁也不见。
汉嘉郡守前来,他一样让对方吃了闭门羹。
在朝廷大员的眼里,杨仪说出如此叛逆的话语,其实就该族灭了,但皇帝陛下并没有这样做,这说明杨仪还有未来。所以,地方上有些官员也还会不时前来烧一下冷灶。
毕竟,死灰复燃的事情,也不是没有。
而且,其中有些是出自蒋琬费祎的授意,反正,大家都是一番好意,但却统统被杨仪拒之门外,一概不见。
“没有一个好鸟!”杨仪冲着树上的老鸹窝狠狠吐了口痰,发出恨声。
暴躁到无法抑制的时候,杨仪甚至找了一根竹竿来,气哼哼地要把那鸟窝给捅下来。其实竹竿不够长,根本就够不到鸟窝,但杨仪一旦犯病时,就拿竹竿来,到处乱打乱舞一番,倒是经常吓得老鸹站在枝头呱呱叫不停,一人二鸟,相互对峙。
杨仪将最后一封奏章发出去后,他自己也知道,属于他杨仪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后悔吗?
说不上。
只是有许多遗憾,但人生在世,不如意者十八九,可对人言无二三,这又如何?
儿子杨锐和女儿杨静进来给老爹请安。
杨仪仅有一子一女,膝下再无所出。襄阳老家那边,除了一个老家人杨安之外,也没有族人前来投奔。
儿子杨锐本来也在军中任职,不大不小的一个官职,还过得去,对得起他的能力,毕竟这不是一个有杰出才能的孩子,与老爹杨仪的惊才艳艳相比,可以说是相当的平庸了。
军中大佬们因为杨仪的存在,多少还是给予了杨锐不少的照顾,所以,虽说没有大的立功机会,但平稳过渡,稳定上升,终归也算是一件好事情。
此次,因为老爹的事情,儿子杨锐也受到牵连,一起被削职为民,流放汉嘉。
一开始,杨锐对老爹的做法也是充满的愤恨,不解。
但是,毕竟父子连心,一段时间后,也就认命了。这个时代就是这样,既然能够子随父贵,自然也可以子随父贱,当父亲受到处罚时,儿子也一样跑不掉。
杨锐看到父亲那张疲惫苍白的脸,就知道他又一夜未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