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不成寐,已经成为父亲的常态,杨锐心疼也好,伤心也罢,但却无济于事。父亲的执拗,让他一筹莫展无可奈何,唯有沮丧。
但父亲就是他杨家的天,就是他杨家的地,就是最大的存在。杨锐几乎不敢想象,假如父亲不在了,他杨家还能剩下些什么。
“父亲,我去给您端盆洗脸水,您洗漱一下,赶紧休息去吧。”
“哦——”杨仪像是忽然从梦中醒来似的,“早上了?哦——锐儿,你去吧,不要管为父了,我想再坐一会儿。”
杨锐给父亲换了一杯热茶,看着浑浑噩噩的老父亲,深深地叹了口气,走了出去。
在父亲面前,他一点办法也没有。
父亲落到今天这步田地,杨锐自然知道原因,父亲的性格缺陷,都已经是蜀汉朝堂公开的秘密。
杨锐甚至还从老管家杨安那里知道了一些赵正的事情。
但是,赵正却早已经不知去向。
杨锐也想找些关系,走走门路,试图挽救一下父亲,改善一下一家人的际遇,否则,这样下去,父亲的路,还能走多远,真是一个未知数。
但杨锐却发现他根本就不知道去找谁。
他既不属于蜀汉精英年轻人的那一派,比如张翼张嶷等人,也不属于豪门纨绔的那一派,比如包子李球等人。与益州土著更是一点关系没有。
这就尴尬了。
自己认识的也就是军中中低级官员这一阶层,仨猫俩狗的,想要在父亲杨仪的事情上插一手一脚,说实话,即便他们有这个胆子,却没有这个能力。
他试图去尚书令蒋琬大人的府上走一遭,大家毕竟都是老荆州人的一脉,但思来想去,却自觉没有什么实际意义。
去了,又能说些什么呢?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该说什么。
“送礼?切——”谁不知道蒋琬费祎执政之清贫廉洁,早已经到了令人咂舌的地步。人家家里连老鼠都养不起的,你送礼去,不仅打人家的脸,甚至自己也连脸都不要了?
人家没有落井下石,没有就着父亲那大逆不道的言语机会将杨府一棍子彻底打死,已经是额外开恩,已经给足了父亲情分,你还要人家怎样?
杨锐心里沉痛,但他哪里知道,都已经被流放到汉嘉了的父亲杨仪又一封奏章上去,将会给这个家庭带来怎样的灭顶之灾。
杨锐不仅要关注父亲的状况,还要关注母亲的身体,母亲常年生病,也不知道,还能捱多久。假如父亲不在了,母亲又能坚持几天?
妹子……
嗯,现在哪里有心思关注到她咧。
杨锐觉得好无助。他甚至有点恨自己了,恨自己无能,无力。
杨仪迷迷糊糊地又枯坐了一整天。
他的思绪又断断续续地回到了北伐前线,和诸葛丞相一起时,他曾经是多么地意气风发,自己的才能在这里才有尽情施展的机会,几万十几万大军的物质调度、辎重分配、军纪督查、奖惩稽核……一切,都是自己亲自主持,将军们看向他的眼神,也无一不带着尊敬。
从何时起,自己开始放纵了自己的脾气呢?
又是从何时起,自己和魏延开始了义气之争呢?
再又是何时起,自己在和魏延的义气之争中,用上了计谋手段呢?
……
一想到魏延,杨仪的心里就不由得一阵狂跳。
每次想到魏延,他的表现都是如此。
为什么呢?
魏延,尸骨早已经无存了吧。
那具无头尸体,早该不知去向了,而那首级呢?杨仪忽然发觉自己竟然不知道魏延的头颅最后的去向了。
是给了魏氏侯府?还是朝廷草草埋葬了事?
怎么就记不起来了呢?
还有,为什么陛下一再拒绝对魏氏进行清算?
为什么包围魏氏侯府的是亲手杀死魏延的马岱?而马岱为什么又好像成了魏氏侯府的保护神……
这一桩桩,一件件,一片片……在杨仪的眼前闪过,让他既心惊胆战,又迷惑不解。
过去,他从来没有想过这些事情,他只执著于自己的政治地位,和对魏氏的清算,对于这些细节,反倒从来没有仔细考虑过。
今天,浑浑噩噩朦朦胧胧之际,这些画面不请自来,自动跑到他的脑子里,情难自禁,他像是一个被精神枷锁捆绑得牢牢的犯人,注定要被这些情节折磨千遍万遍。
杨仪不堪其扰,他想挣脱,想逃走,想将这些画面全部从脑海中赶走,他不想再在这上面耗费心神,他想要一个清净的脑海……但是,他做不到,他逃不掉,避不开。
某一时刻,他甚至想大叫大吼大骂,他想摔打这面前的一切,但是,他发现自己像在梦魇之中,明明知道是一场梦,他却身在其中,难以自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