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牛鼻子口气不小。”魏东亭暗想,“这‘戾气’自然指大同知府了,倒要瞧他怎么个清法。”
正想着,听康熙高兴地说道:“令师兄与我有一面之交,也是一样的秉性,雨良道长豪爽可敬!”说着,口气一转又问道,“方才提到大同知府,不知是谁?很贪么?”
“做官的谁不要钱财?只要不太黑心,贪一点,小百姓也认了!自古都是如此嘛。”店主忽然触动了隐痛,苦笑着摇头道,“就说咱们督帅莫大人,火耗银子只要九分二厘,百姓们有什么说的?本来运银子就要折耗嘛!”
这是说的莫洛了。康熙点点头,用火筷子将炕边炭盆拨了一下,旺腾腾起了焰儿,又问道:“如今日子过不得吗?”
“自鳌中堂坏事后,今年交秋,百姓们这口气算是缓了一下。”店主人叹道,“像小人这样乡里有地的,两头补贴,衙门里勤打点着,算是不赖;单种田的就苦些,也偏是咱大同府晦气,摊了平西王爷选来的官。给朝廷支皇差那是本分,却还要给平西王爷支王差。本来耕田的牲口就少,马又被王爷都弄了去,还要给田主交佃粮,那就好比上了刀山!碰上县里刘太爷这样的善心人还好,可若碰上周府台那样人,坐在棺材上卖灵幡——死要钱,那就遭难了!额外官差也多得很,催起赋来竟像无常索命!”
“这就不对了。”康熙笑道,“我虽没住北京,也知道朝廷有明诏,自康熙二年到如今,山西免了四次钱粮,莫大人去年又奏免了你们大同的赋,周府台又催的哪门子赋税?”这是他亲手签的诏,说起来如数家珍,十分熟悉。
“爷哪里知道世上这些怪事!”店主人见他不信,只笑了笑,又道,“圣旨归圣旨,王爷的钧旨又是钧旨,在咱们这儿,圣旨不抵钧旨!这个周府台,连省里的抚台都不敢招惹他。他把火耗银子一气加到四钱三!就这一项,就把皇上的恩典给吃了。”
魏东亭见康熙已是气得面孔发白,拿着火筷子的手都在微微颤抖,忙在身后牵牵衣带。康熙一愣省悟过来,忙吃茶掩饰过去。
“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小的也不用瞒爷台,”店主人仿佛想起啥事,继续说道,“如今又说是朝廷要征马,府台大人按户摊派,还扣了河南贩马客的二百匹牲口,人都被困在西院里走不了!人家有开封府的茶引呢[2]
,用信阳的茶叶换马,凭什么要扣人家的?”店老板说到这里,气得一拍大腿,“这个周太尊也不知是甚托生的,一肚子学问都喂了狗。听说他几次会试落了榜,不知怎的攀上了平西王爷,选到咱大同府来——五十多岁的人了,派了捐的人家拿不出捐,硬要把邻居家一个十五岁的黄花女娃讨去做妾,也真不怕在佛山跟前造孽!这不,刘太爷已请了周太尊,请缓一缓贩马客的事,明儿就在沙河堡蔡老爷家说合。为这一县的百姓,只怕刘太爷也要劝这女娃从了呢!”
“是啊。”傅山在旁听得满腹凄恻,摇头叹道,“明日就在沙河堡排筵席给周太尊接风,我也被邀在内……”
康熙心中早已起了杀机,倒镇定下来,将火筷子一扔,笑道:“我也是闲问闲说,哪里说哪里了罢——时候也不早了,今日也该安息了,咱们明日再聊吧。”那店主人原想他必是朝中贵介子弟,本想为隔门邻居和几个贩马客倒倒苦情,能在周太尊跟前说几句好话,见康熙如此胆小,只好讪讪起身告辞,雨良道人却冷笑一声,起身去了。
“青主先生,”康熙叫住了傅山,“明日赴宴带我同去好吗?”
时到戌末时分,啸风渐定,只有漫天大雪还在没完没了地下着,落在天井里,房顶上,沙沙作响。康熙觉得炕烧得太热,坐起躺下总不安宁,蹙着眉头在灯下来回踱步。魏东亭深知他的心事,也不敢动,呆站在旁边想自己心事,由李雨良及胡宫山,从胡宫山又想起结义兄弟郝老四,不觉满心凄楚。
“东亭,”康熙倏然回身问道,“马政一事,朝廷自有制度,这姓周的私自征这么多马做什么?莫洛这奴才官声倒不坏,但姓周的如此贪财作恶,他为何不题本严参呢?”
魏东亭被他问得一怔,忙赔笑道:“莫洛行辕在西安,山西这边来的不多,姓周的居大同极北之地,天高皇帝远,什么事情做不来?至于征马——”魏东亭沉吟道,“恐怕还是给云南的……”
“你不必往下说,”康熙止住了魏东亭,“这事儿明明白白,朕要治他的罪。”
“万岁爷要治谁的罪?”苏麻喇姑一掀布门帘进来,笑道,“万岁方才和那几个人说话,太皇太后都听见了,特命我过来瞧瞧——万岁要办姓周的,也须要回京再说,这个地方鱼龙混杂,万岁又是微服,何必与小人争一日之短长?”
“大师说得有理,”魏东亭也赔笑道,“这不是什么难事,奴才叫人给索大人带一封信,半个月就把他锁拿到北京了——论理,索大人和熊大人的信使今日就该到的。一句话的事情,不可在这里和他捣腾。”
“难道朕在这里就不能办他?”康熙听了有些懊丧,一屁股坐回炕沿上说道,“明日周某就来沙河堡抢占民女,朕为九五之尊,能呆着在旁边看吗?”说罢目视苏麻喇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