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剑常笑无论到什么地方都绝不会只是一个人。
就像是血鹦鹉,他也有十三个奴才。
十三个他亲自挑逃的六扇门好手总有一大半终日追随在他的左右,还有一小半,不是奉命去调查,就是先行在前面替他打点。
他们各有他们的本领。
有的天赋追缉的才能,比猎狗还要灵敏;有的善辨真伪,任何珠宝玉石着手就知道是否赝品;有的只一眼便可以说出某种伤口是由某种兵器造成。其中自不乏精研各种药物的高手。
左右有这些人使唤,他不成为名捕才怪。
他的名字本来也是个好名字,他的人也就像他的名字,喜欢笑,时常笑。
杀人的时候他也是满面笑容。
笑本来是快乐的象征,用残酷的手段对待犯人在他来说也许就是一种乐趣。
他的绰号并不好,却贴切。
剑上其实没有淬毒,毒的是他的心,他的手,一出手他往往就取人性命。
这比用毒岂非更来得迅速?
正午。
秋阳绚烂,秋风却萧索。
风声中还有雁。
雁声凄愁,秋意更觉萧瑟。
秋,本是声的世界,雁声正是秋声中的灵魂。
马蹄与秋声却并无关系,什么时候,什么地方都可以听到。
这下子一来,更驱散秋声中的灵魂。
嘹亮的雁声,一下子被密雷也似的蹄声掩没。
马蹄雷鸣,十四匹健马并非冲入了长街。
长街的人口虽阔,还容不下并排十四匹健马。
马未到,鞭先到,长街入口处两旁树木的横枝鞭影中碎裂激飞,十四骑冲开了一条阔道。
马蹄后漫天尘土,尘土中叶落如雨。
那都是枫叶。
枫是秋天的树木,秋风一吹到,叶就绯红了起来,灿烂如朝露,正是秋容的胭脂。
长街在这胭脂两旁衬托之下,就像个娇丽的佳人。
美酒不可糟塌,佳人不可唐突。
只可惜就算真的面对佳人,来的这些人亦未必怜香惜玉。
这秋容的胭脂怎不给纷纷摧落?
健马冲入了长街就分出了先后。
马蹄亦缓下。
常笑一骑当先,按辔徐行,一身鲜红的官服,秋阳下红如鲜血。
他面上挂着笑容,和蔼的笑容。
相貌亦是一副慈祥的相貌,即使穿上了官服,他也是显得和蔼可亲。
有谁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他的心,他的剑,竟比毒蛇还狠毒?
他今年不过三十六岁,做这份工作不过十年,死在他手上的人却已过千。
平均每三日,就有一个人死在他手上。
知道这些事的人,是不是仍觉得他和蔼可亲?
在他的身后,是十二官差,一个老人。
那个老人竟是萧百草。
常知这一次的行动莫非也有必需用到仵作行中这位匐轮老手的地方?
萧百草实在已够老,要他那样的一个老人骑马赶路简直就是要他受罪,随时他都有可能跌倒马下。
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常笑不得不将他捆绑在马鞍上?
街的行人并不多,现在都已两旁让开,只有两个人例外。
其中的一个就是附近数百里之内,官阶最高的安子豪。
他身旁站着个头戴红缨帽的带刀捕快,那是他的手下。
在他的驿站里本来有两把刀,现在却只剩一把。
常笑就在他的面前停下马。
他连忙一揖。
这一揖双袖几乎及地,道:“卑职……”
两个字才出口,说话就给常笑打断:“你就是安子豪?”
他居然知道安子豪这个人的存在。
安子豪真有点受宠若惊,赶紧道:“卑职正是安子豪。”
常笑的那目光缓缓由安子豪的一身官服上移,移到了他的面上,道:“你是个驿丞?”
安子豪道:“是。”
常笑一笑道:“附近数百里,官阶最高的应陔是你了。”
安子豪道:“好像是……”
常笑道:“是就是,干吗用‘好像’这些不确实的字眼?”
说话中已有斥责的意思,他的面上仍带着笑容。
安子豪却不由打了个寒噤,嗫嚅着道:“卑职知罪。”
常笑笑笑道:“我没有说你有罪。”
安子豪道:“没有。”
常笑道:“这附近数百里的事情你势必也清楚?”
安子豪道:“清楚。”
穿上官服他本来很够神气,但在常笑的面前却一点也神气不起来。
他就像变了条虫,应声虫。
他也不敢说不清楚。
对付糊里糊涂的官员,他知道常笑通常就只有一种办法。
一个人的脑袋给剑砍下来,就算真的有毛病都不会再成问题的了。
他也记得曾有人说过常笑那支剑是一支上方宝剑。
这传说是否事实他都不在乎,更不想用自己的脑袋去证明。
常笑似乎很满意安子豪的答复,笑道:“很好,由现在开始,你就跟在我左右,我也许有用得着你的地方。”
安子豪道:“是。”
常笑转问道:“你是从万通的口中知道我到来?”
安子豪道:“万兄昨夜到来的时候,已吩咐准备今日接待大人。”
常笑道:“万通现在什么地方?”
安子豪讷讷地道:“在这里。”
常笑道:“他在忙什么?”
安子豪道:“没有忙什么。”
常笑道:“那怎地不来见我?”
安子豪道:“他不能来见大人。”
常笑道:“莫非给人打散了,只剩下半条人命?”
安子豪面露惊愕之色,道:“他只剩下一只手,一滩浓血。”
常笑愕然变色道:“到底怎么回事?”
安子豪抖声道:“昨夜他带着我的两个手下去开棺验尸……”
常笑道:“验铁恨的尸?”
安子豪道:“他们撬开的,据知就是铁恨的棺材。”
常笑道:“验出了什么?”
安子豪颤声道:“僵尸!”
常笑叹息道:“铁恨变了僵尸?”
安子豪点头,一张脸已在发青。
常笑却笑了:“他的人活着时凶得很,死了后不想也变做恶鬼。”
安子豪点头道:“僵尸的确是种恶鬼。”
常笑道:“万通的胆子很小,果真遇上了僵尸,吓都吓死他的了。”
安子豪道:“吓死了的还有一个手下。”
常笑关心的问道:“他也只是剩下一只手,一滩浓血?”
安子豪摇头道:“他整个身子都得以保存,只是一张脸给吓的完全扭曲。”
常笑说道:“听你这样说,他才是给吓死的。”他又笑了起来,道:“万通的死因就成问题了,听讲僵尸会吸血,也会将人扼杀,但令人变成一滩浓血,我还是第一次听到。”
安子豪道:“也许那是具毒僵尸。”
常笑道:“那实在毒得可以,现在那僵尸是不是还在棺材里?”
安子豪摇了摇头,说道:“事发后就不知所向。”
常笑微微颔首,忽又问道:“护送棺材的他那个朋友又怎样了?”
安子豪道:“王风?”
常笑道:“正是王风。”
安子豪道:“他很好。”
常笑又笑了:“铁恨变了僵尸难道还认得朋友?”
安子豪没有回答,事实也不知应该怎样回答。
常笑笑着又问道:“昨夜这是不是发生了很多很奇怪恐怖的事情?”
安子豪点头微喟。
常笑道:“都已知道?”
安子豪点头道:“是。”
常笑道:“详细给我说清楚。”
他的说话就是命令,安子豪不敢不遵从。
他沉吟起来,仿佛在考虑应该从何说起。
常笑提醒他,道:“你可以由王风护送棺材的到达开始。”
安子豪一言惊醒,道:“一切的事情的确在他到达之后才发生。”他想了想接着又道:“那得从平安老店说起了。”
常笑道:“平安老店是什么地方?”
安子豪道:“是个客栈,也是家酒铺。”
常笑又问道:“在哪里?”
安子豪道:“就在这长街前面不远。”
常笑道:“很好。”
安子豪不明白常笑这很好又是什么意思。
常笑并没要他多伤脑筋,接道:“现场听故事最好不过,我们也正好在那里歇下来。”
他随即滚鞍下马。
十二个官差不在话下,只有萧百草一个人例外,他给绳子在马鞍上缚紧了。
安子豪这才注意到萧百草,试探着问道:“那位老人家……”
常笑截口道:“他只是个犯人,自有我的人侍候他,用不着你操心。”
安子豪又问道:“他犯了什么罪?”
常笑不答只笑。
这一次他的笑容却像冬雪一样严寒,春冰一样森冷。
安子豪不由的打了个寒颤。
他没有再问下去,起紧在前面引路。
毕竟他也是个聪明人。
平安老店的老掌柜同样是个聪明人。
人老精,鬼老灵。
一个人活到那么大的年纪,即使本来是个笨蛋,也应已识相。
他看出安子豪引来的常笑绝非普通人。
普通人根本就不会十二个官差追随左右。
所以他非常合作。
他说的比安子豪更多,也更详细。
安子豪只是听说,他都是亲眼目睹。
可惜他并没有安子豪的口才,他的说话甚至没有层次。
常笑听得虽辛苦,仍耐着性子听下去。
对于老掌柜的态度他看来还满意,面上总是挂着和蔼的笑容。
他喜欢合作的人,因为那实在省事。
老掌柜说的并不快,但终于将话说完。
安子豪早已没有说话。
店里立时死寂一片,就像变了个坟墓。
阴惨的气氛笼罩着整个店堂。
昨夜在这里发生事情本来就已有几分恐怖,老掌柜怪异的声调再加以渲染,这恐怖又平添了几分。
何况店堂的地上现在还放着谭门三霸天的三具尸体。
扭曲的脸庞,狰狞的神态,谭门三霸天的尸体就已在诉说着事情的诡异、恐怖。
打破这种死寂的是常笑。
他的目光仍在掌柜面上,道:“你事后可有打扫过地方?”
老掌柜摇头,道:“有位外来的万大人吩咐我不要移动任何东西,得保持原状,等他回来再检查,可是他带着我们这里的两个捕快,到现在还不见回来。”
安子豪脱口道:“他不会再回来了。”
老掌柜颤声道:“昨夜鹦鹉楼发生的事情我已听说……”
常笑打断了他的话,道:“他们是自己来的还是你去请他们来的?”
老掌柜道:“发生了这种事本应去告官,可是我还未出门,他们就来了。”
常笑点点头,喃喃道:“万通大概追那副棺材追到这里。”他的目光落在尸体之上,又笑了:“这个人虽然急利贪功,总算还有分寸。”
对于万通的死亡,他一点也没有显示可惜之意。
他的面容尽管和蔼可亲,内心却是冷酷无情。
他微微欠身,笑笑又道:“四块石头王风取了一块,应该还有三块,还在这里。”
他说话出口,不用他吩咐,十二个官差也展开行动。
血红色的石头,红得可怕。
十万神魔,十万滴魔血,滴成一只血鹦鹉,据讲其实只用了九万八千六百八十七滴,剩下的一千三百滴,化成了十三只血奴。
还有十三滴。
最后这十三滴都结成了石头,十三块血红的石头。
表面上是石头,其实那还是魔血。
常笑并没有看见魔王。
那十三滴魔血,他一滴都没有喝下。
十三个官差无需找遍店堂便找到了那三块石头,散发着某种说不出的血腥气味。
他稍近鼻端,轻嗅一下,一笑,斜递了出去。
三个官差忙迎了上来,各自从常笑的手中取过一块红石,退过一旁。
他们将红石头放在桌子上,相继卸下背负的一个皮箱子,打开。
箱子里有多种精致的工具,多种奇怪的药物。
他们正是常笑座下精研药物的三个人。
石头上若是淬毒,无论什么毒,只要在人世间曾经出现,他们都能够分辨得出。
魔血却并非人间所有。
他们的检验是否还会有结果?
常笑的目光又落在尸体之上,突喝道:“解下萧百草,带人来。”
两个官差应声忙退下。
常笑又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