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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茵+番外 卞和 838 字 2022-09-20

他回家时正好赶上出殡那天,硬着头皮结束了那些繁琐的礼仪,刚想躺倒床上歇口气,他那几个族叔就把他拦在了大厅里。

族叔们十年如一日的连表面和气都装不像,没等杜远扬搓火就呛起声来,杜远扬便让丫鬟上茶,自己坐在主位上听他们吵架。

他打量着这个家,大厅里那幅倪瓒的山水画几十年没变过位置,丫鬟们还是旧时装扮,就连族叔们互相问候的话语都跟从前一模一样。

一切都是旧的,二少厌倦极了。

杜远扬忍受了半个月,终于不愿意跟那几个老头干耗,当着一大家子背起账本上的亏空,等他说完,那些要铺子的叔叔们早就噤若寒蝉,拿着杜远扬肯给的一点小惠作鸟兽散了。

二少送走最后一个叔叔回大厅时,先前那一大桌做背景的山珍海味还没凉透,二少端起碗,自己慢条斯理地品尝。

除了大哥,杜府还有一丝肯让他称赞的,就是厨子们的手艺了。

解决完人,他就开始修屋子。二少在一个月后终于如愿以偿又在浴缸里泡上澡,屋里也不再是油灯的烟熏味,心情舒畅到面对不知那一房婶婶深夜前来找茬时都没不耐烦。

“承业,不是婶婶说你,你要修缮屋子,也得问一问你那嫂嫂同不同意吧。”女人四十上下,还裹着小脚,“你把这屋子搞得夜里跟白天一样亮堂,还公然听那些洋唱片,把家里这里挖一块那里挖一块,你大哥要是地下有知少不得要骂你的呀!”

“大哥遗嘱里说过,一切由我决断。”杜远扬的头发还没干,随手把那些碎发抹到一旁,玩味地挑挑眉道,“听说五叔平日爱听追雨搂一位姑娘唱曲儿,这些年还偏爱听那姑娘唱上海传过来的新曲,说是听了使人忘俗。我这儿正有几张新到的唱片,不如婶娘替侄儿捎给叔叔,请他品鉴。”

女人脸白了好一阵,骂他一声纨绔,这才悻悻走了。

杜远扬回了屋,坐到松软的沙发上,百无聊赖里想起婶娘口中新寡的嫂嫂。

他自出殡那天后便极少见到那位小嫂嫂,裴茵要么在自己院,要么就去了书楼,杜远扬有次在庭院长廊里翻着账本监工,看见裴茵和两个丫鬟在湖山石边的小亭里晒书,偶尔传来裴茵柔柔地吩咐丫鬟们轻拿轻放的声音。

他那嫂嫂穿着件鱼白色大褂,头发有些长了,用红绳扎了个小揪,像小雀的尾羽一般翘着。杜远扬忘了翻账本,只看裴茵圆圆的后脑勺和纤细的身姿。

装电灯的工人来问话,惊扰到亭中的裴茵。

裴茵望见杜远扬,很快带着丫鬟们走了,杜远扬还在回味他那双眼看见自己的惊讶。

他其实很好奇裴茵为什么会害怕自己,总是像只受惊的小鹿,一双杏眼看见他便倏地睁圆,然后颇为警觉地跑远了。

就像几年前他受了杜承宗的嘱咐去家中创办的女校里授一回课,在教室里和裴茵不期而遇。

裴茵那时候比现在更瘦小,穿着件石青小袄。不知道谁给他做的小圆帽有些大,老会盖住眼睛,裴茵躲在教室后门听讲,还要时不时用手去扶一扶那顶小帽子。杜远扬本在讲课,但裴茵扶帽子的动作太频繁,杜远扬终于注意到他。

男孩年纪看起来跟这些端坐学堂的女学生们差不了多少,眼睛却比这些女学生都要大,杜远扬看得忘了讲课,手里握着粉笔不说话。

女学生们便都随着杜远扬的目光看过去,裴茵被这么多人盯着瞧,闹了个大红脸,同台上的杜远扬鞠一躬,大步跑远了。

女孩们都笑起来,杜远扬清了清嗓,又继续讲课。

课后杜承宗在教室门口等他,杜远扬收拾好出来,杜承宗说问他要不要回家歇息。

他没答应,说有事得赶回上海,杜承宗笑了笑,往身后一瞧只见两个小厮,便道:“那孩子想是跑去玩了,没能跟你见一面,只好下次了。”

送走杜承宗,他没去车站。好友在酒楼给他备了宴席,照他的喜好请了几个打扮格外时髦的女郎作陪。

换做平日,杜远扬自然是欣喜,但这会儿看着这些莺燕,他却老想起那偷听的男孩子。他猜这男孩必是大哥说的那一个,便想日后必能再见。

杜远扬想不到,他再见这男孩,竟是跟他一起给哥哥出殡。

他穿着素服,在满院嘈杂的哭嚎中沉默安静地流着眼泪,他的手很小,却稳稳抱着牌位。杜远扬站到他身边,他便侧过身去,杜远扬不动声色地看他的侧脸,那两行清泪滑到嘴角,竟把他那樱粉色的唇润出一分春色。他跟这宅院里的所有人都不一样,他身上的气息不是宗族府邸里的沉闷,是一抹香甜清新之味。他哭红的眼睛比起洋场午夜里的霓虹还要暧昧,似在诉说闺阁的幽怨;黑黑的瞳仁亮过了二少见过的一切珍宝,又在宣告着男孩子的纯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