舞者 海岩 5200 字 2022-09-20

高纯说:“噢。”

姓陆的男人走了,高纯也匆匆赶回公司还车。公司的调度又是一通埋怨:你今天又晚了一个小时啊,夜班的司机等于少上了一个小时班,究竟怎么算你们俩自己商量去吧。高纯说:行行,我赔他不就行了。

当高纯返回俱乐部去找金葵,和金葵在路边一家小餐厅里吃完晚饭回到住处时,已是夜里十点钟了。他们用钥匙开门时才发现门边的石礅上蹲着一个黑乎乎的人影,金葵吓得叫了一声,好在高纯还算镇静,乍着胆子大声喝问:“谁?”那人扔了手上的烟头,慢慢站起身来,说了声:“我。”金葵一听声音就听出来了:“老方!”

高纯也看清了,黑暗中的那个人影,正是云朗歌舞团的经理方圆。

方圆说:“你们怎么才回来?”

方圆已在车库门外等了半个小时。他给金葵带来一个不好的消息,那就是金葵的工作单位──云朗歌舞剧团──气数耗尽,已经宣告散伙了。

但方圆毕竟是他们在他乡遇到的第一个故知,音容笑貌备感亲切。他们高高兴兴把方圆请进车库在灯下坐定,方圆重新点起一支香烟,把高纯递来的一瓶矿泉水一仰而尽,才神清气定地谈起了剧团的下场。尽管对金葵来说,剧团的兴衰已无关自身的生死,但她对云朗歌舞剧团的解体,还是感到了意外和悲哀。

按方圆的说法,剧团很长一段时间接不到演出,工资发不出去,文化局还天天催着索要房租。剧团他们自己管的时候怎么不交房租呀,所以我不干了!金葵急着问:你不干了,那咱们团里那些人呢?方圆说: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呗,老孙小裴他们说到广东去,陈露说要考北京电影学院。她也不想想她那文化程度,怎么考得上北京电影学院!

高纯并不是云朗歌舞剧团的成员,但对于云朗歌舞剧团的解散,竟也有一丝丧家之感:“那咱们云朗以后就没有歌舞团了吗?”感叹之后他又问方圆:“那你来北京……来干什么?”

方圆一脸茫然:“我还没想好呢,先过来看看,北京演出公司的刘总一直请我过来帮忙的,我明天过去跟他谈谈。”

金葵说:“对,老方,你要去演出公司的话,就多给高纯他们团拉点演出吧。高纯他们团要是知道是高纯的朋友拉的演出,高纯在团里就能站稳了。”

方圆问他们:“你们上次电话里不是说不打算进团吗,你们不是还想去考北京舞蹈学院吗?”

高纯和金葵对视一眼,接不上话来。

方圆又把话题转向金葵:“哎,我这次来北京,你们家让我找找你,劝劝你,问你到底打算什么时候回家。”

金葵看了一眼高纯,嘟囔一声:“我不回去。”

方圆也看了一眼高纯,继续劝道:“你爸说了,他和那台湾人已经不合作了,他不会再逼你和他好了,你就回去吧,你爸你妈挺想你的。你老这么在外面飘着也不是个办法。你和高纯不一样,高纯是个男的。”

金葵说:“我过些天再回去。我现在也找到工作了,我和高纯得抓紧挣钱,攒够钱我们还是想到舞院上大学去。”

方圆看看高纯的床铺,又歪头看看隔壁金葵的床铺,笑着疑问:“你们现在是异性合租啊还是谈上恋爱了?”见两人不语,方圆故作惊奇:“哟,不是都一块过上日子了吧!孤男寡女这也够快……”他的目光再次从隔断两边的地铺上扫过,随即又自我否定:“不像啊。”

高纯说:“老方你别胡扯。”

金葵笑道:“我们多正统啊,男女授受不亲,我们一直分着住。”

方圆指指屋顶:“这不一个屋吗!”

金葵指指隔墙:“这不两个屋吗!”

方圆笑笑,不再问了。

方圆的眼光何等老辣,金葵与高纯的关系不言自明。送方圆离开的时候,高纯意识到自己在金葵是否回家的问题上,似乎应该当着方圆的面,有一个态度为好。

“要不你和你们俱乐部请几天假回家看看吧,别让你爸爸妈妈太着急了。”

高纯既这样表态,金葵就想了一下,说道:“那我这两天先给家里打个电话吧。”她又问方圆:“我爸真不生我气了?”

方圆说:“真不生了。你爸好像又找到一家公司愿意给你们家酒楼还贷款了,所以最近心情挺好的。你赶快趁他心情好的时候打个电话吧,先把关系缓和下来。父女之间,没什么说不开的。”

出租车载着方圆走了。高纯和金葵站在空荡荡的马路边上,互相看了一眼,心里都有些话,但谁也没有说。

金葵后来一直没回云朗,高纯也不知道她给父母打过电话没有。金葵迟迟不回家的原因高纯心知肚明,他知道金葵表面性格泼辣,其实心里特怕她爸。

那些天高纯照例早出晚归,用半条胳膊驾车拉客。每天傍晚时分,他照例尽量空出车子,去观湖俱乐部接金葵下班。原来的教练已经走了,金葵已经执掌教鞭,高纯照例会站在练功房的门口,看着金葵一招一式地给那些“婶婶”“嫂嫂”上课。不知有意无意,他的目光照例会往练功房的深处投去,那位年轻女孩练功的位置,如今已经物是人非。

这一天金葵终于给家里打电话了,在下课后,在晚饭前,在街边的电话亭里,她拨通了那个已经感觉陌生的号码。

高纯把车停在路边,他站在车子的一侧,面目甚至比金葵还要紧张。那个亲情电话打的时间很长,先是母亲,后是父亲,然后又是母亲,一家人似乎尽弃前嫌。挂了电话之后,金葵的表情真的轻松下来,走到车前说了句:“没事了,我爸和我妈都不生气了。”高纯的面孔这才如释重负。那天晚上他们在那间巨大的车库里跳起了“冰火之恋”,这是金葵病后第一次恢复练舞,丝般的长发在幽暗的车库中风一样的飞旋……

生活的心情安定之后,理想也就变得更加具体。他们白天挣钱,晚上练舞,考学深造的愿望越发迫切起来。高纯专门去省高招办打探了情况,又去网吧下载了北舞院的招生简章。他和金葵一起把那份招生简章研究了好几个晚上,计算了考学和上学所需的费用和时间。算清了账他们才知道现实距离理想有多么遥远。

高纯说要不然今年你先去考。反正离上学也还有一段时间。咱俩再加把劲,先把你一个人第一年的学费凑出来,应该有希望的。金葵说:那第一年上完第二年怎么办呀?高纯鼓气说:第二年我再挣啊。金葵礼让:要不你先去考。高纯执意:你先考,你文化课和专业课都比我好,再说,我不是还能打两份工吗。金葵很感动,真的感动,她抱了高纯:可我不想让你那么辛苦怎么办。高纯笑道:心不苦命苦。金葵没笑:真的,这一阵我看你白天练功晚上开车,我特别心疼……高纯说:也没见你怎么疼我呀?金葵说:我不知道该怎么疼你啊。高纯与金葵凝视片刻,轻声道:我教你。高纯吻了金葵的嘴唇,又吻了金葵的脖子,又吻了……金葵轻声问道:噢,这就算疼你了吗?高纯说:算!

为了金葵,为了理想,为了两人的未来,起早贪黑地挣钱对高纯来说,已经是一个崇高的目标,已经是一个幸福的过程。公司的调度知道他肥客瘦客都不挑的,所以常常把一些一般司机都不愿意拉的微利小活儿分配给他,挣钱比一般司机多了三成,辛苦却比常人翻了一倍。

金葵因为转正当上了教练,工资倒是也有提高。那一阵两人的生活辛苦但却充实,因为生活的目标明确,希望寄托于未来,所以他们的心情与他们每天周而复始的劳作一样,节奏紧张而又平静如水。

他们的爱情也如流水一样平缓进展,波澜起于某日的黄昏,金葵下班时高纯没有过来接她,等在俱乐部门口的竟是久违的方圆。方圆带金葵去了观湖俱乐部旁边的一家酒楼,在这家酒楼的一间包房里,金葵见到了她的父亲。和父亲坐在一起的,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风度翩翩的男人。

那天高纯接了一个去天津的大活儿收工晚了,他在公司交完车子赶到观湖俱乐部时,俱乐部的练功房早已人去屋空,向一位杂工打听,才知道金葵早就下班,下班后跟着一个男的走了。

高纯有点恍神:“跟一个男的走了?”

杂工说:“对呀,金老师今天可能有事吧,下课挺早的,下了课连澡都没洗,就跟一个男的走了。”

高纯疑问:“什么样的男的?”

杂工连回忆带比划:“比你大,长得……哎呀我也形容不好。”

高纯满脸猜疑,但再也问不出什么。他身心交瘁,乘公共汽车回家,从一家酒楼门前经过时居然看到了金葵。金葵满脸带笑地和一位风度翩翩的男子从酒楼出来,乘上一辆出租车一同走了。高纯全身的神经不知是被燃烧了还是被冰冻了,总之如同跌入世界末日。其实受伤的感觉也许仅仅因为他并没有看到方圆和金葵的父亲,刚刚乘前一辆出租汽车从那里离开。

高纯双目充血,透过公交车的窗口,眼睁睁地看着金葵与那男子拐向一条拥挤的道路,遁入人海。其实金葵和那男子并未走远,出租车载了他们径直去了金葵的住处,在他们住的那个车库的巷口,金葵下车与那男子道别:我到了,谢谢你送我回家。男子伸头往巷口探看:你就住这儿?金葵说:我住里面,走几步就到。男子朝司机扔了一张钞票,下车跟在金葵身后走来:啊,我送你进去。金葵拦之不及:哎,不用了不用了。男子已经率先走进巷内:没事没事,我正好也想看看你住的环境。

男子跟着金葵走进了车库,他对这里的简陋大为吃惊。他很快看到隔墙的一边铺着另一个地铺,他疑惑地问:你和谁一起住,怎么有两个床?金葵的神态则平平常常:啊,是我们一块跳舞的。男子问:是女的?金葵张开嘴还未回答,男子却自己笑了一下:咳,废话,当然是女的。

金葵吱唔了下,没有明说。

公共汽车开到终点站了,乘客都下光了。售票员以为坐在最后一排的高纯睡着了,过去捅他,才发现这个低头呆坐的年轻男孩已经泪流满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