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舞者 海岩 6405 字 2022-09-20

天亮之后,风缓日出,早饭匆匆,车队上路,从这一天开始,沿途山脉延绵起伏,古长城的遗迹出没不定,经常可见黄河陡岸之上城垛岭立,长城与山梁风化一体,蔚为壮观。

第二站的终点,仍在山西境内,那就是著名的水景长城──老牛湾。与平原村相比,老牛湾的黄河不再奔腾不羁,忽然变得清澈如镜,波澜不显。一座长城的瞭望楼就建在老牛湾的牛头上,听老酸说,这是万里长城唯一的入水之景。

画家们弃车登楼,架起画板。站在瞭望楼的楼顶,眺望高峡平湖,黄河峡谷的壮丽配以延绵不绝的长城,让画家们无不叹为观止。

当老牛湾峡谷留在浓墨重彩的画板之后,画家们进入了相距不远的老牛湾堡。他们从堡内历经数百年的青石古道走过,古道两侧铺屋夹列,庙宇古朴,残楼宛然。

一连数日,画家们始终盘恒于山西的丘陵城堡,孤村古隘之间,每日朝发夕至。比老牛湾堡更加印象深刻的,当属著名的得胜堡了。他们从得胜堡南关的门楼前驾车驶过,城关上方的砖雕古迹仍然历久弥新,大家无不惊讶这座明代长城的重镇竟保存得如此完好,如此精美感人。

两天之后,在周欣的画板上,终于出现了云岗石窟的巨佛雕像。描摹云岗是她上学时就有的一个愿望,她只是没有料到,此时落笔的重点,已经不是大佛的慈祥。在石窟佛龛上方的山顶,一座烽火台的遗迹赫然入目,抢尽了佛门的风光。在周欣的身后,高纯拍下的也并不是那座著名的大佛,而是在佛前作画的周欣。拍照之后他的目光才从周欣的背影向大佛移去,最后定格在山上那座长城的烽火台上。他目光凝聚,连颈上的琉璃都微微发抖,那烽火台似乎就是他的爱情写照,孤独并且残损,有几分悲怆。

夕阳西沉,高纯的心情无碍夕阳下的云岗石窟如往常一样,异彩怒放。

这天晚上画家们在石窟附近安营扎寨,夜色很快吞灭灯火。同样的夜晚在远方的孤村小店更加深不见底,只有金葵脸上的泪痕隐现光泽。只有在自己独处的深夜,她才可以露出天性的脆弱,让眼泪无所顾忌地尽情流出。她并不知道她困厄的这个偏僻小村位于北京的什么方向,她每天除了笨手笨脚地和老头学着编筐,就是帮着老太太烧火做饭。从衣装容貌上看她和此地的村妇已经别无二致,每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生活过得辛苦而又忙碌。

村子附近的村子,逢十大集。这里地广人稀,所谓大集,不过是一条小街两边摆出些地摊小铺,逢十这天,金葵随了老头老太,来到集上售卖草筐。老头在摊前少言枯坐,老太热衷与旁人闲聊,反倒是金葵为主吆喝生意,无奈喊哑嗓子依然问者寥寥。

一个老太的熟人过来,加入老太的闲聊。又和老头打着招呼,老头问一答一,表情木然。那人是个中年男子,也是农民模样,对老头见怪不怪,眼睛却盯上了守摊的金葵,直问老太金葵是何方亲友。老太答得模棱两可:外地的。中年人问道:过来帮忙卖东西?老太答曰:帮什么忙呀,是来做工的。那人诧异说:这女娃样子好嘛,来给你编草筐呀?老太说:对呀,草筐编得好着哩,要不要买个回去用?那人转而问金葵:姑娘你哪里人呀?金葵说:云朗。那人惊讶:云朗,云朗在哪里,很远吗,怎么跑到这里来了?金葵不想多说,草草回答:哦,打工挣钱呗。那人上下打量,点头:哦,在这里挣到钱,不容易。金葵就没再接话了,转脸又去招呼过往的农民:要不要筐?新编的!

这一天集赶下来,多少还是有些收入,到了晚上,老太就在油灯下细数进账。进的都是散碎票子,票面肮脏。金葵盯着桌上那些银钱,看得目不转睛,眼睁睁的看着老太把钱装进一只小铁盒中,锁进木柜,将柜子的钥匙贴身装好,然后端着油灯走出里屋。

里屋黑了下来,灯光亮在外屋。金葵一个人在黑暗中的桌边坐着没动,脸上的表情有些木然。

逢十这天,远征车队终于走出了山西,进入陕西,在陕西定边县的安边镇,他们看到了长城的另一番景象。陕北的长城不见砖石,皆为土墙,年久无修,大都塌成坡状。废堡断垣被黄沙包围,那种沧桑之美摄人魂魄,感观非常。

画家们拍照,摄像,作画,各选角度,各取所需。阿兵陪着谷子扛着画架向一个沙丘走远,使高纯得以再次走近阿兵的车子,俯身仔细观察那颇为可疑的车头。

显然,车头疑点重重,左车灯与右车灯新旧两异,前杠上方的车皮也有失圆整。车身的一侧,不同寻常地被油漆包新,高纯蹲下身来,以手摸试,似乎能感觉出车身在油漆覆盖下的凹凸划痕。

这时,已经走上坡地的阿兵无意回头,他看见了高纯在那旅行车前左右盘桓,他马上与谷子说了句什么便返身下坡,大步走回停车的空地。他回到空地时高纯已经离开,阿兵望着高纯的背影又看看自己的车子,目光说不清是恐慌还是凶狠。

这段细节当然无人关注,车队随着每天日出日落继续昼行夜伏。在安边镇之后他们穿过靖边县的统万城遗址,看到夕阳在长城的残垣断壁中忽隐忽现,在废堡荒窟中明灭起伏。周欣歪在车座上疲惫地睡去,老酸和小侯也沉默不语。高纯的目光仍然不时留意着反光镜,反光镜中的旅行车里,隐约可见谷子阿兵各怀心事,目光阴郁地盯着前车的后尘。

傍晚时分,画家们在统万城遗址附近的村子里扎营休息。晚饭后高纯认真洗刷了车身上的厚厚尘土。周欣也端着一只借来的脸盆,到水井这边汲水洗衣。天就要黑了,她无意抬头,瞥见谷子和阿兵在房东的屋顶上说着什么,她听不见声音,但从动作上可以看出,二人似乎发生了争执。

周欣有些替谷子担心,但她没有询问究竟。

次日清晨,画家们起得比往常要早,他们在晨雾未散之时赶到了榆林县境内的长城镇北台。镇北台在水蒙蒙的空气中肃然拱立,雾中的长城在画板上更显气息凝重,而老酸纵横南北的感叹,又让大家对这里平添了几分尊敬。

“这就是镇北台,是整个万里长城中最大的一座敌台。你们看,它分了四层,形如巨塔,至少有三四十米高吧。”

太阳火辣辣地升起来了,晨雾退避三舍。高纯随大家一起攀上台顶,极目远抒。北面黄沙漫漫,南面绿树成荫,老酸说道:“镇北台之所以著名,就是站在这里,可以望穿长城内外。你们看,北面都是沙海,一片黄,再看南面,都是绿的,不一样吧。那就是三北防护林,景色截然不同啊。”

大家纷纷拍照摄像,匆匆画着素描草稿。高纯也随着众人的目光左顾右盼,南边果然绿荫如海,北边则是沙漠连天,长城的残迹出没其间,荒芜毕现……

高纯拍下两张照片,他的镜头继续移动,阿兵和谷子进入了取景画面。从镜头中可以看到,阿兵和谷子没有随众登台,他们单独留在镇北台下,留在那辆旅行车边。谷子激动地对阿兵说着什么,阿兵一通摇头摆手。高纯用长焦将二人拉近,把他们和那辆可疑的车子,一同锁定在画面中间。

两天之后,画家的车队继续在陕西横穿,沿途可见古长城横亘于地平线的坡脊之上,城墙墩台起伏连绵,西风残照,肃杀生烟。

老酸昨夜睡得好觉,此时神情灿然,又滔滔不绝地讲开了长城典故,连高纯都渐渐听出了兴趣,他的心情尽管依然低落,但老酸口中的长城,还是令他入耳惊心。

“这一片是黄土地带,土质粘性强,所以长城的墙体保存得还算完好。唉,秦朝就有民谣唱:‘不见长城下,尸骸相撑柱。’历朝历代修长城,那真是死伤无其数啊。就光说明代修的长城,工程量就有五千万立方的砖石,一点五亿立方的土。如果用这些材料铺成十米宽的大道,可以绕地球两圈还多。按当时的生产力水平,工程的残酷性可想而知了。所以说,长城修了两千七百多年,几乎是大多数朝代上至皇室政府,下至黎民百姓,无不牵涉其中的大事。中国历史上的内忧外患,国家兴亡,光从长城的修建史来看,就不知道有多少故事。咱们今天画长城,要是能把这种历史感,把咱们人类的回顾与反省,都表达出来,那就有意思多了……”

老酸话语未落,小侯忽然打断:“哎,你看怎么回事,他们没跟上来,他们怎么停车了?”

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到,后面旅行车果真停下来了,堵住了道路,整个车队都跟着停了下来。高纯也把车停住,老酸下车跑去查看究竟,高纯也下车跟在周欣后面,一起向旅行车走来。远处土色的长城墙垛楼峰高低错落,仿佛都在争睹这群远道而来的造访者,不知他们泊于荒野之中究竟发生了什么。

旅行车的前盖被阿兵打开来了,几个画家围住探头探脑,周欣向谷子问道:怎么了,车坏啦?谷子说了句:不知道,好像发动机声音有点不好。一直躬着身子检查机器的阿兵抬头擦汗,与高纯的目光瞬间相碰,高纯的视线刚刚从机罩盖前延伸进去,阿兵马上直起身子,将机罩盖砰地一声重重关上。

有人问:“怎么啦,没事吧?”

阿兵警惕地瞟一眼人后的高纯,跳下车头,对谷子低声说了句:“没事了,上车吧。”

大家散去,各回各车。高纯和阿兵彼此相视,对峙良久,然后才各自走开。一边的谷子当然看得懂彼此的猜疑,只有周欣不免有些莫名其妙,她转头试图询问谷子,谷子转身低首,已经上了车子。

周欣跟在高纯身后,走回他们自己的汽车。周欣问:“哎,你跟阿兵和谷子是不是吵架了?因为什么呀,是因为我吗?”

高纯一言不发,上了车子,周欣未再追问,也上了车子。车队重新出发,高纯从反光镜中看出,阿兵有意拉开了距离,远远地跟在他的身后。他抬头向前看去,车队的前方就是陕甘边界。从老酸嘴里高纯知道,接下来的道路将更加荒凉。

果然,当车队进入甘肃后,高纯就感觉离时代越来越远了。第三天的午后他们抵达了举世闻名的嘉峪关,万里长城在嘉峪关向南约七公里的讨赖河边,戛然终止。

在长城的尽头,无人不被黄土筑就的长城和白雪皑皑的祁连山深深感动。高纯拍下了画家们作画的背影,镜头的焦点当然还是周欣。而画家们则用画笔和镜头,向大自然,向历史,向中国古老而壮丽的文明,默默致敬。

中国古老的文明也许还包括那些封闭的农村,那种接近于男耕女织的生活习惯。金葵在那个孤村小店的生活周而复始,每日的内容几乎完全相同──老太太守在柜上看着那点杂货,她和老头坐在屋里编织草筐。她编筐的技术已经渐渐娴熟,神态也比初来时安定了许多。

在高纯见到嘉峪关的这个午后,金葵的乡民生活也平地起了一点风波,前几日在集上见过的那个中年人忽然造访,在柜台前和老太嘀嘀咕咕。金葵听不清他们说些什么,但从动作神色上,像是在说她的事情。她立刻警觉起来,重新变得心神不宁。

到了晚上,似有预感的事情终于来了。

晚饭以后,点灯熬油的时间,老太太对收拾饭桌的金葵说道:“姑娘,你坐下来,奶奶跟你说件事情。”

金葵坐了下来,老太说:“上次我问你,你说你今年二十了吧?”

金葵点头:“啊。”

老太说:“我看你这命也够苦的,你没家了,一个人多难呀。你刚来那天又脏又瘦,吓了我一跳,还以为是刚从大牢里跑出来的呢,这些天气色倒是缓回来了。我不是不让你走,可你再东跑西跑的总不是办法呀。你都二十了,也该有个家啦。”

金葵大致猜到是哪类事了,紧张地听着。

老太太接下来开宗明义:“前边的小井村里,有个人家挺不错的。那家人前两天在集上看见你了,也挺可怜你的。今天那家的叔叔来了,替他侄子来提亲。他侄子我见过,人挺老实的,他哥哥嫂嫂都在县城的工厂里上班,都是见过世面的,你看你……”

金葵明白了,她打断老太太的话,马上表态:“奶奶,我在老家交了对象,我对象现在在北京呢。”

老太太意外地怔了一怔,没想到的:“噢,你有对象呀,那……那你对象是干什么的呀?我跟你说的这人条件可好,他家刚给他盖了三间大房,你要是过去马上就能……”

金葵再次打断老太:“不行啊奶奶,我和我对象都是学舞蹈的,我们约好了要一起去考北京舞蹈学院呢。我们感情挺好的,过几天等我攒够了钱就得回北京找他去。”

老太太又怔了一怔,半天才发出了失望的回声:“噢……”

老头低头编筐,始终没吭一声。

这一天金葵早早地回到自己睡觉的小屋,她坐在床上发了半天呆,脑子里总觉得该做点什么,也许因为今天说到了舞蹈,舞蹈这个字眼总能给她激动。她上床做了个劈叉的动作,想试试她的胯还开不开,舞蹈的基本功是不是已经丢了。

她先劈了个竖叉,还好,勉强劈开了。她换了姿势又劈了个横叉,却怎样用力也劈不到底了。她头上冒汗用力下压,始终没把腿筋拽开,她歪在床上,喘了口气。屋里没有点灯,月光冷冽如水。

数千里外的嘉峪关同样月色冷清。几顶小帐篷分布于长城尽头的荒漠之中,画家们都已睡去,高纯一个人钻出帐篷,站在空旷的沙地,试着踢腿下腰。他和金葵一样,久不练功,腰身已硬。他走到自己的汽车旁边,把脚跟架到车后盖上,像在练功房那样下腰压腿。这时他才发现,阿兵的旅行车就停在他的汽车一侧。他走过去,下意识的环顾左右,旷野上的风在地面的砂石上刮出金属般的蜂鸣,风声反而使天地之间显得很静很静。高纯刚要再次移动脚步,他的目光忽然咣地一下凝住,他看到西风寒夜的旷野里,几辆汽车的间隙中,竟然阴阴地站着一个人影。高纯仅从轮廓上就能认出,那个阴鸷地盯着他的人影,就是阿兵。

太阳升起来了。

除了高纯之外,大家都起得很早,为了一睹长城之端壮丽的旭日,每个人都穿了厚厚的衣服,站在风中静静读秒。太阳升起来了。嘉峪关被红日烘暖的颜色之美妙,确实无以言传。但老酸一声令下,画家们还是拔营启程,恋恋不舍地向日勒古城的方向转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