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日勒古城的附近,画家们看到了汉、明两代长城在大漠之上并行延伸的奇观,这难得一见的景象让画家们选择在此停车造饭。此时正值风和日丽,天空蓝得让人醉眼。大多数人跟着老酸到汉明并行的长城残墙下感叹历史去了,阿兵戒备地留在车上没有动窝,高纯也没走,他拉开车子的前罩盖检查着汽车引擎。周欣也有意留了下来,在高纯的身边欲言又止。
远处,老酸的议论隐约可闻:“……从史料上看,历史上这一带森林富饶,绿荫广布。可你们看现在,现在是黄土连天,今天还没刮风,要刮起风来黄沙蔽日啊。这种生态变迁虽然有多种原因,但历代为修建长城挖掘土方,砍伐树木等人类活动,造成沙砾裸露,水土流失,随着西北风经年累月这么冲刷扫荡,是形成广大的荒漠的重要因素。再加上历代历朝长城守军常年燃薪传信,烧得都是当地的芦苇,胡杨,红柳……现在是咱们人类反遭大自然报复的时候了……”
老酸的感慨断续传来,周欣却听之入耳不闻,她此时已向高纯开口,询问前天的情形。
“那天是怎么回事呀,你到底是跟阿兵较劲,还是跟谷子?”
高纯沉默,埋头调整汽车的油嘴,他看了周欣一眼,说:“没有啊,我跟他们前世无怨……”
周欣接了后半句:“今世有仇?”
高纯想了一下,反问周欣:“你了解阿兵这个人吗?”
周欣摇头:“不了解,他和谷子从小一块长大,是谷子的铁哥们。我了解谷子。”
高纯意寓深长:“谷子的任何事,你都了解?”
周欣怔一下,自信地说:“谷子什么事都不瞒我,包括对我的不满,他都会毫不隐藏地表达给我。”
高纯淡淡地笑一下:“他对你,还能有什么不满吗?”
周欣顿了片刻,回答:“他以为,你在追我。”
高纯也顿了片刻,目光并不去看周欣:“那你告诉他,他多心了,没有这事。”
周欣却盯住高纯:“那你为什么……为什么总是悄悄跟着我?谷子说他不止一次地看见你悄悄跟我。”
高纯表情回避,语气含糊:“……没有。”
周欣却相当肯定:“我也发现了,我想恐怕那天就是因为你跟我,我才撞了你的车!”
高纯不再做声。
周欣问:“为什么,为什么跟我?”
高纯的无语,在周欣的感觉上,显然被当做了默认,甚至被当做了爱情的羞涩。她温和了声音,说道:“其实我早有感觉,我知道你对我不错,总是帮我。这年头,一个素不相识的人平白无故地帮你,总是有原因的。说心里话我对你感觉也挺好的,真得挺好的。可是,我和谷子……我们毕竟相处这么久了,我不是那种不负责任的人。”停了一下,周欣又自嘲了一句:“尽管我和他,根本没到必须彼此负责的阶段呢。”
高纯看一眼周欣,闷着声再次表态:“你让谷子放心,我对你,没有那个意思。”
高纯的态度,显然不能成为他一直跟踪周欣的合理解答。于是他的表态就显得有点遮掩躲避,有点言不由衷。周欣笑一下,明知故问:
“没有哪个意思?”
“没有他想的那个意思。”
周欣讪讪地,转头看着老酸他们离开汉明长城,朝这边走过来了,谷子也跟在其中。她自言自语地回了一句:“噢,那也许……是他多心了。是我们多心了。”
高纯也看一眼渐渐走近的谷子,他对周欣道出了他的祝福:“你们是天生的一对。你热爱画画,把绘画艺术当作生命,他应该也是吧。你们志同道合。”
周欣目光尖锐,反问高纯:“你呢,在这个世界上,还有谁,值得你去爱吗?”
高纯闷了半晌,终于开口:“有!”
周欣追问:“谁?”
高纯回答:“舞蹈!”
周欣有些茫然,但又无可辩否。
画家们在这里休整了两天,然后继续前进。前途漫长,日勒古城的下一站,是名贯古今的玉门关。他们在玉门关附近的河巷古城的荒漠上搭起了他们彩色的帐篷,这一天依然响晴薄日,长城的黄土残壁与碧蓝的天空交相对映,将天与地的色彩表现得相当极致。
高纯和画家们一道,在搭好的帐篷里准备午餐。老酸指使小侯再去拿桶矿泉水来,小侯转而又去指使别人──阿兵车上有水。别人问:阿兵呢?小侯说:和谷子到河巷古城那边逛去了。周欣放下手中正在摘的菜,走出帐篷,她说:我找他们去。高纯灵机一动,说了句:我去拿水。也从帐篷里走了出来。
他们出了帐篷,然后南辕北辙,周欣朝河巷古城那边走去,高纯来到阿兵的旅行车前。四周空旷无人,太阳明丽耀眼。他用手拉一下车门,车门锁着。他围着车子走了一遭,不时观察四周,四周无人。他屈身蹲下,再次观察了车子的前脸和大灯,还有已被新漆覆盖的左侧车身,的确有损伤的痕迹,被人刻意遮掩。
这时的周欣,已经跑到远离帐篷百米之外的长城残壁,寻找阿兵和谷子的踪迹。此处便是著名的河巷古城,历史的辉煌繁盛早已烟飞灰灭,埋没在浩瀚的黄沙之中,千百年后留下来的,只有天上的风和地上风化的长城。
风声之外,一堵形状狰狞的土墙背后,还有秘密的低语。周欣放轻脚步,悄悄靠近,听出低语者正是她要寻找的谷子和阿兵,谷子和阿兵虽然各自压着声音,但仍能听出他们在彼此争执。阿兵的声音坚决而又果断,果断得近乎残忍:
“等咱们一进河北,就是天时地利的绝好机会。司马台,乌龙口我都去过,最险的还有箭扣岭!我们就在那儿找个机会,绝对万无一失。”
谷子的声音则有些发抖,抖得有些气急败坏:“不行,你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你从小就头脑简单,碰上这么大的事还这么简单!”
头脑简单的阿兵,回应的也简单干脆:“大事就要简单处理!等处理完了,我就找碴离队先走,把车子找个偏僻农村一卖,然后我就到江西我朋友那儿去。我朋友开公司,一直让我过去给他……”
谷子把阿兵打断:“你走可以,但你别做任何事,我不想把事情闹大。”
阿兵的声音透出凶狠:“不做,事情就更大!”
谷子开始软弱:“我求你了,我该帮你的都帮你了,你别再拖着我跳河了!”
两个男人的对话让周欣一头雾水,她只能从他们的语气上,感觉出有件事情非常重大。阿兵说:“你别搞错了,这事从一开始就是我帮你!是你来找我的。你每次有麻烦都来找我,我都帮你!从他妈上小学的时候我就把你当成最讲义气的兄弟,现在你玩儿艺术不能玩儿得恩将仇报吧。”
谷子说:“我是你兄弟,所以我才更要劝你,事情已经这样了我可以和你一起面对,但这浑水不能再往下趟了。就因为我是你兄弟才要拉住你!”
阿兵说:“你要拉住我,还是要让我一个人去顶?你就这样当兄弟?你真是好兄弟!你知道万一那个人死了我该当何罪吗,万一那个人已经死了我得蹲多少年大狱吗?你知道就算多少年后我从大狱里熬出来了,我又还能干什么?还给你们开车,你们要吗?我这一辈子,你觉得还有什么意思吗!”
谷子没了声音。
接下来周欣听到的,是一阵脚步声,她看到阿兵从城墙的豁口走了出来。大步朝帐篷的方向走去。周欣脊背贴着长城的土墙一动不动,生怕阿兵回头看见自己。尽管她不清楚她刚刚听到这段私下的争吵,究竟是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残壁内外都静了下来,周欣像是想起了什么,起身从近处的豁口进入壁内,恰逢谷子低头走出,两人险些撞在一起。谷子一怔,没料到周欣会忽然出现在这里。他神色紧张,下意识地问了一句:“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周欣没有回答,她看到谷子的眼里,藏了不祥和恐惧。
“你们在谈什么?”她问。
“没谈什么。”谷子神魂不守,故作烦躁地走出城墙,向帐篷的方向迈开大步。
周欣追在他的身后,高声质问:“谷子,你到底有什么事瞒着我?”
谷子站住了,目光回避,口齿含混,又想以攻为守:“问这话的应该是我!”
周欣厉声回应:“我和高纯什么都没有,我可以发誓,我可以说清!”
谷子欲行又止,他转头回望周欣,脑筋一时没转过来似的,喃喃反问了一句:“高纯?”
在那辆旅行车旁仔细勘查的高纯仿佛听见了周欣的这声叫喊,他倏地抬头,看见的却是阿兵铁板一样的面孔。
阿兵站在车尾,他看着高纯手中的那只打开了镜头盖的相机,咧开嘴笑了一下,但随即目光狞厉,咄咄无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