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话。”穆离渊道。
江月白依然闭着眼,只缓慢地抬起伤痕累累的手,指了指自己的颈前——似乎在告诉对方,嗓子哑得说不出话,不要再折磨我。
这个举动惹怒了穆离渊。
就像他以前在痛哭流涕寻求安慰的时候,师尊淡淡的一句:“别闹了。”
就像他鼓起全部勇气吼出那句狠话:“总有一天我要将你千刀万剐!”师尊只轻声说:“我等着。”
他的一切努力和一切仇恨,在师尊面前仿佛都幼稚得不值一提。
江月白脸上的伤痕被擦得渗出了血,在烛火映照下像带毒的花,刺眼又蛊惑。
穆离渊忽然伸手,一把将江月白提了起来,拿起酒壶往他喉嗓里猛灌!
江月白呛得剧烈咳嗽,穆离渊却没有放手,直到将一壶酒全部灌下去,才狠狠一推——
遍体鳞伤的人与沉重的铁链一起落地,在寂静的宫殿扬起巨大的回音。
江月白憋得两眼通红,猛地咳出一大口带血的酒液。
“嗓子哑,”穆离渊的嗓音似乎更哑,但还带着笑,“喝了酒就舒服了吧。”
江月白撑着地面不停咳血,几乎把胸腔里的积血全都吐了出来。
咳着咳着,他忽然笑了起来。
穆离渊从没见过江月白这样笑。
江月白咳完了血,直接仰身躺在了地板上,在流血的间隙笑着说:“渊儿......你开心......么......”
穆离渊道:“你喊我什么。”
江月白口齿残破,吐字极不清晰。
但穆离渊觉得自己没有听错。
渊儿。
师尊以前总是这样叫他。
他很想忘掉这两个字,却又在夜晚的梦里重新记起。
经年累月的时光竟然打不败年少时浅浅的回忆。
江月白双目黯然地看着殿顶,嘶哑地问:“你......开心......吗?”
穆离渊在江月白身侧蹲下来,挑开他面前的乱发,一字一句说:“开心。我很开心。”
江月白将目光缓缓移到穆离渊脸上,手指在地上摸索,艰难地抓住了穆离渊的衣衫下摆:“杀了我......”
江月白说过很多遍这三个字。但穆离渊知道,北辰仙君不会想寻死,北辰仙君也不能死。
可现在,他却觉得对方是认真的。
或许又是一个别有用心的骗局。
穆离渊盯着江月白,沉默了许久,道:“师尊是不是有事情瞒着我。”
江月白的笑容还在脸上,血色把他的笑颜映得摄人心魂,穆离渊看到他的双唇缓缓翕动,说出无声的字句:“是我,杀了,你的父母。”
这件事不是秘密。穆离渊早就知道。
但这句话从江月白笑着的嘴里亲口说出来,仍旧如同利剑穿心,让穆离渊疼得无法呼吸。
他把这个人当做救命恩人、当做暗无天日的生命里的神明!
却在这份荒唐感情无法消弭的时候,发现残忍的真相。
江月白并不是什么救他出深渊的善人,而是杀遍万千魔族,只留下他一个——为了拿他的魔妖元魂,炼成一把开启虚空门的钥匙!
他是魔族,仙魔殊途,北辰仙君对众生的怜悯不可能有他的份。
往昔的温情后知后觉化为虚伪假意,在魔元的滋养下变成极致的恨。
可是......
江月白明明可以直接告诉他一切、用残酷血腥的手段压榨他、把他关在暗无天日的牢笼里敲骨吸髓!
但江月白偏偏没有那样做。
江月白洗去他的记忆、驱除他体内的魔息、告诉他虚假的身世、为他取新的名字、教他读书写字、教他习武练剑......
残忍。
甚至还让他在仙魔大战里屠杀自己的同族!
不可饶恕。
穆离渊的双眸逐渐爬满了猩红的血丝。
就这样杀了这个人,太仁慈了。
“我不杀你。”穆离渊将江月白横抱在怀里,缓缓站起身,“仙奴要死,也要物尽其用才能死。”
他走到屏风后,将满身伤痕的人扔进冰凉刺骨的水中,没有语气,“太脏了,洗干净再用。”
魔界其实每年都会下春雪。
只是其他人看不见。
但在穆离渊魔息不稳的深夜,他便顾不得那些不值一提却又倔强孤行的术法。
常年无雪的魔岭,再一次于无声寒夜里,千山雪满。
魔尊喜欢在享用珍馐的时候点亮红烛,四壁又变作明镜。
穆离渊按着江月白的肩膀,专注地看着他的表情。上一次,穆离渊只看到他劲瘦的脊背,这次却能看到他的脸、他的眉眼、他忍耐时的皱眉和抿唇......
这些模样,无数魔族都饱过眼福。
这到底是对他的惩罚,还是对自己的惩罚。
“说句话。”穆离渊低声道,“师尊。”
他想听对方发出嘶哑破碎的声音。哪怕一句。
凉水被染成温热,江月白闭眼仰在浴盆边缘,湿发上的水珠随着身体晃动一滴滴落下,却一言不发。
穆离渊掐住咽喉将人按进了水里!
柔软的发丝与淡淡的血雾一起在水下漂散。江月白睁开了眼,无言地看着穆离渊。
晃荡的水像他的泪。
不够解恨。
若是这个人可以不死,穆离渊只想将他一寸寸撕碎,让他亲眼看着自己的肉被喂给黑鹰与魔兽,再将他一寸寸拼好缝起来,重新接受自己的恩赐与惩罚。循环往复,千千万万次。
可惜他只能死一次。那一次一定要极近奢靡、极近残忍、极近美丽。
可惜。
苍天太不怜悯自己。
为何要自己遇上这个人。
穆离渊想过很多次,若时光倒流,有机会能回到从前,是回到阴冷的魔宫、还是回到紫藤花开的沧澜山。他总是慌张地掐断思绪,不敢作答。
他的一辈子已经毁了。他要让这个人一起陪葬。
一起坠入无边地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