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实在急得没办法,不要得罪了长辈。一个寡妇守着两个死钱,往后只有出没有进。不是我吃不了苦,可怜二爷才留下这点骨血,不能耽误了他,请先生,定亲娶亲,一桩桩大事都还没有办。我要是对不起他,我死了怎么见二爷?"二奶奶你非说不够,叫我怎么着?拿叫谁少拿?"
她哭了:"我哪敢说什么,只求九老太爷说句公道话。老太太没有了,只好求九老太爷替我们做主。老太太当初给二房娶亲,好叫二房也有个后代,难道叫他过不了日子,替家里丢人?叫我对他奶奶对他爹怎么交代?"我不管了。
大家面面相觑,只有大爷三爷向空中望着。然后不约而同都站了起来,纷纷跟了出去劝九老太爷,就剩她一个人坐在那里哭。我的夫呀,亲人呀,你好狠心呀,丢下我们无依无靠。
她哭得拍手拍膝盖。"你可怜一辈子没过一天好日子,前世作的什么孽,还没受够罪。你就这一个儿子也给人家作践。你欠的什么债,到现在都还不清,我的亲人哪!"
只有老朱先生不好意思走,一来他的帐簿都还在这儿。二奶奶,二奶奶。我要到老太太灵前去讲清楚,老太太阴魂还没去远呢,我跟了去。小和尚呢?叫他来,我带他去给老太太磕头。他爸爸就留下这点种子,我站在旁边眼看着人家把他踩下去,我去告诉老太太是我对不起姚家祖宗,我在灵前一头碰死了,跟了老太太去。"二奶奶,是不拿她当回事。急得他满头大汗,围着她团团转,摘下瓜皮帽来扇汗,又替她扇。"二奶奶,"
他低声叫,"二奶奶。"九挨到下了葬,还是照本来那样分。像舞台上的耳语,嘘溜溜射出去,连后排都听得清清楚楚。虽然现在不怕被人听见了,她也像一切过惯大家庭生活的人,一辈子再也改不过来,永远鬼鬼祟祟,欠身向前嘁嘁促促。"九老太爷不来,还有人说叫我替他递碗茶。我问这话是谁说的,这才不听见说了。我不管,逢人就告诉。我们是分少了嘛!只要看他们搬的地方,大太太姨太太一人一个花园洋房,整套的新家具,铜床。连三爷算是没分到什么,照样两个小公馆。"姑奶奶这房子好。我这房子便宜。
她也是老式洋房,不过是个弄堂,光线欠佳,星洞洞的大房间。里外墙壁都是灰白色水泥壳子,户外的墙比较灰,里面比较白。没有浴室,但是楼下的白漆拉门是从前有一个时期最时行的,外国人在东方的热带式建筑。她好容易自己有了个家,也并不怎样布置,不光是为了省钱,也是不愿意露出她自己喜欢什么,怕人家笑暴发户。"这些人别的不会,就会笑人。"她常这样说他们姚家的亲戚。
就连现在分到的东西,除了用惯的也不拿出来,免得像是拣了点小便宜,还得意得很。她原有的红木家具现在搁在楼下,自己房里空空落落的。那张红木大床太老古董,怕人笑话,收了起来,虽然不学别人买铜床,宁可用一张四柱旧铁床。凑上一张八仙桌,几只椅凳,在四十支光的电灯下,一切都灰扑扑的。来了客大家坐得老远,灯下相视,脸上都一股子黑气,看不大清楚,倒像是劫后聚首一堂,有点悲喜交集,说不出来的滋味,她自己坐在烟铺上,这是唯一新添的东西。老太太在日,家里没有这样东西,所以尽管简单,仍旧非常触目,榻床上铺着薄薄一层白布褥子,光秃秃一片白,像没铺床,更有外逃难的感觉。这儿好,地方也大。地方。"那还有些时呢。今年十七了吧?跟我们阿珠同年。
表兄妹并提,那意思她有什么听不出的。"现在不兴早定亲,她堂兄弟廿几岁都还没有。"一提起姚家的弟兄,立刻他们中间隔了道鸿沟。男孩子好在年纪大点不要紧,好大家都知道的,姑奶奶也有个伴。"那当然,我自己上媒人的当还不够?就是这话罗,
阿珠牵着小妹妹进来。他们今天只带了几个小的来。她儿子在隔壁教那小男孩下棋。不看下棋了?看不懂。这丫头笨。来,来给姑妈捶背。哟,鲇鱼似的。"洗了澡来的嘛。
那孩子怕痒,一扭,满头的小辫子在银娣身上刷过,痒咝咝的。她突然痉挛地抱着那孩子吻她。这些孩子里就只有她像姑妈,不怪姑妈疼她。不带你回去了,嗯?姑妈没有女儿,你跟姑妈好不好?"吃糖,姐姐拿糖来我们吃。递给那孩子。"拿点到隔壁去给弟弟,去去去!"她在那孩子屁股上拍了一下。
孩子走了,她躺下来装烟。房间里的视线集中点自然是她的脚,现在裤子兴肥短,她虽然守旧,也露出纤削的脚踝。
穿孝,灰布鞋,白线袜,鞋尖塞着棉花装半大脚,不过她不像有些人装得那么长。从前裹脚,说她脚样好,现在一双脚也还是伶伶俐俐的。她吃上了烟这些年,这还是第一次当着她哥哥躺下来抽烟。炳发有点不安,尤其是自己妹妹。没有人比老式生意人更老实。他老婆和女儿轻声谈笑了几句,又静默下来。几点了?嗳,一听见城里都不肯去。现在城里冷清,对过的汤团店也关门了,一年就做个正月生意。对过的店都开不长。对过哪有汤团店?喏,就是从前的药店。药店关门了?关了好几年了,姑奶奶好久没回来了。现在这生意没做头,我们那爿店有人要我也盘了它。其实早该盘掉的,讲起来姑奶奶面子上也不好看。
到现在这时候还来放这马后炮,真叫她又好气又好笑。现在这时世真不在乎了。现在是做批发赚钱。这个碴。药店关门,那小刘呢?嗳,好笑,还叫他小刘先生,他也不小了。"属蛇的,
炳发吃了一惊,当然是因为从前提过亲,所以知道他的岁数。但是她躺在那里微笑着,在烟灯的光里眼睛半开半闭,远远地向他们平视着。那木匠还在那儿?哪个木匠?还有哪个?那天晚上来闹的那个。
她哥哥嫂嫂都微窘地笑了。他们都记得那人拉着她手不放,被她用油灯烧了手。谁?谁?那家伙,吃饱了老酒发酒疯。什么发酒疯,一向那样。那人就是这样没清头。上。街上又打到店里,骂他没钱寄回家去,倒有钱打野鸡。"
这话她听着异常刺耳。她说:"他从前不是这样。"她还以为他给她教训了一次,永远忘不了。他不但玷辱了她的回忆,她根本除了那天晚上不许他有别的生活。连他老婆找了来,她都听不进去。
她嫂子讲得高兴,偏说:"一向是这样。大家都劝他,四十多岁"奇"书"网-q'i's'u'u''c'o'"望五十的人了,还不收心?总算把他老婆劝回去了。"
银娣不作声,以后一直没大说话。她嫂子也不知道什么地方得罪了她,再坐了会,问炳发:"我们走吧?"和自己丈夫说话,忍不住声音粗厉起来,露出失望灰心的神气。还早呢,不到十一点。晚了怕叫不到车。还早呢。……那么下趟早点来。
她送到楼梯口,她儿子送下楼去。他现在大了,不叫小和尚了,她叫他学名玉熹。他跟舅舅家的人没什么话说,今天借着教小表弟下棋,根本不理别人。送了客,她不看见他,一问少爷睡觉了。要照平日她一定会不高兴,今天她实在是气她哥哥嫂嫂,这样等不及,恨不得马上用她的钱,又还想把女儿给她做媳妇,大的不要,还有小的,一定要她拣一个。
长江后浪推前浪。到她手里才几天?就想把她挤下去。玉熹就在隔壁,也不怕给他听见了。在他这年纪,一听见给他提亲,还不马上心野了?——也说不定听见了,不愿意,所以赌气不进来。这孩子总算还明白,一向也还好,也知道怕她。
她这些年来缩在自己房里,身边的人如果不怕她还了得?连佣人都会踩到她头上来。儿子更不必说了,不怕怎么管得住?
还不跟那些堂兄弟们学坏了?大房的几个,就怕奶奶,见了老太太像小鬼似的,背后胆子不知有多大。玉熹倒是一向不去惹他们。不过男孩子们到了这年纪,大家一起进书房,晚上哪晓得他们跑到哪儿去?实在是个心事。分了家出来,她给他请了个老先生,顺便代写写信,先生有七十多岁了,住在家里,她寡妇人家免得人家说话。好在他也念不了两年书了。
乍清静下来,倒有点过不惯,从前是隔墙有耳,现在家里就是母子俩对瞅着。他从小是这脾气,阴不唧唧的,整天厮守着也还是若即若离。今天晚上她倒是想他陪着说说话,他们从来不提他舅舅家的,讲点别的换换口味,不然嘴里老不是味,她哥哥嫂嫂就是这样,每回来一趟,总搅得她心里乱七八糟。她不想睡,叫老妈子给她篦头。老郑现在照管少爷,她用的都是老人。要是一搬出来就换人,又有的说了。被辞歇的佣人会到别房与亲戚家去找事,讲她的坏话。她实在厌倦了这些熟悉的脸,她们看见过许多事都是她想忘记的。不过留着她们也有桩好处,否则也不大觉得现在是她的天下了。还是北边的佣人好。厨房里有些闲人来来往往,更不方便。"
她比他们哪一房都守旧。越是歧视二房,更要争口气。
半夜了,还一点风丝都没有,她坐在窗前篦头,楼窗下临一个鸽子笼小弄堂,一股子热烘烘的气味升上来,缓缓地一蓬一蓬一波一波往上喷。一种温和郁塞的臭味,比汗酸气浓腻些。小弄的肘弯正抵着她家楼下,所以这房子便宜。现在到处造起这些一楼一底的白色水泥盒子,城里从来没有这样挤,房子小,也是老房子,不论砖头木头都结实些,沉得住气,即使臭也是粪便,不是油汗与更复杂的分泌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