忽然有人吵架,窗外墨黑,盖着这层暖和的厚黑毯子,声音似乎特别近,而又嗡嗡的不甚清楚。也说不定是在街上,这么许多人七嘴八舌,弄堂里仿佛没这么大地方。她就听见一个年轻的女人的嚎叫:我不要呀!我不要呀!我没给人打过。我是他什么人,他打我?了还硬要哭下去的干嚎。先回去再说,时候不早了,你年纪轻,在外头不方便,有话明天再说。音的女人,老气横秋。这些旁观者七嘴八舌劝解,只有她的声音训练有素,老远都听得见。
老妈子有点窘。"太太,从前老房子花园大,听不见街上打架。"
银娣正苦于听不清楚,又被她打断了,不由得生气:"老房子自己窝里反。"我不要呀!我不要呀!嗳,有话回去跟他讲。然已经不在这里。"他也是不好,张口就骂,动手就打。"
大家还在议论着,嚎哭声渐渐消逝,循着一条垂直线的街道上升。城市在黑暗中成为墙上挂着的一张地图。
她从前在娘家常听到这一类的事,都是另有丈夫有老婆在乡下的。不知道为什么,在穷人之间似乎并不是坏事。生活困苦,就仿佛另有一套规矩。有的来往一辈子,拆开也没有闹翻。不过一定要大家都没有钱,尤其是女人。不然男人可以走进来就打,要什么拿什么。把身体给了人,也就由人侮辱抢劫。
她从小生长在那拥挤的世界里,成千成万的人,但是想他们也没用。
她叫老妈子去睡了,仍旧坐在那里晾头发。天热头发油腻,粘成稀疏的一绺绺,是个黑丝穗子披肩。她忽然吓了一跳,看见自己的脸映在对过房子的玻璃窗里。就光是一张脸,一个有蓝影子的月亮,浮在黑暗的玻璃上。远看着她仍旧是年轻的,神秘而美丽。她忍不住试着向对过笑笑,招招手。那张脸也向她笑着招手,使她非常害怕,而且她马上往那边去了,至少是她头顶上出来的一个什么小东西,轻得痒咝咝的,在空中驰过,消失了。那张脸仍旧在几尺外向她微笑。她像个鬼。也许十六年前她吊死了自己不知道。
她很快地站起来,还躺到烟炕上去,再点上烟灯。就连在热天,那小油灯也给人一种安慰。可惜这些烟炕都是预备两个人对躺着的。在耀眼的灯光里,仿佛二爷还在,蜷曲着躺在对过。其实他在与不在有什么分别?就像他还在这里看守着她。
再吃烟更提起神来睡不着了。她烧烟泡留着明天抽。因为怕上床,尽管一只只织出那棕色的茧子,瞌睡得生烟渐渐地淋到灯里,才住了手。这里仍旧是灯光底下的公众场所。一上床就是一个人在黑暗里,无非想着白天的事,你一言我一语,两句气人的话颠来倒去,说个不完。再就是觉得手臂与腿怎样摆着,于是很快地僵化,手酸腿酸起来。翻个身再重新布置过,图案随即又明显起来,像丑陋的花布门帘一样,永远在眼前,越来越讨厌。再翻个身换个姿态,朝天躺着,腿骨在黑暗中划出两道粗白线,笔锋在膝盖上顿一顿,照骨上又顿一顿,脚底向无穷尽的空间直蹬下去,费力到极点。尽管翻来覆去,颈项背后还是酸痛起来。有时候她可以觉得里面的一只喑哑的嘴,两片嘴唇轻轻地相贴着,光只觉得它的存在就不能忍受。老话说女人是"三十如狼,四十如虎"
她就光躺在那里留恋着那盏小灯,正照在她眼睛里。整个的城市暗了下来,低低的卧在她脚头,是烟铺旁边一带远山,也不知是一只狮子,或是一只狗躺在那里。这天也许要下雨了。外面每一个声音都是用湿布分别包裹着,又新鲜又清楚。熟悉的一声明,撬开一扇排门的声音,跟着噗咯一声,软软胖胖的,一盆水泼在街沿上,是弄口小店倒洗脚水。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朗的嗓子,有点女性化,远远听着更甜。那两句调子马上打到人心坎里去,心里顿时空空洞洞,寂静下来,她眼睛望着窗户。歌声越来越近了。她怕,预先知道那哀愁的滋味不好受。他弯到弄堂里去了。她从来没听见它这样近,都可以扪出那嗓子里一丝丝的沙哑,像竹竿上的梗纹。一个平凡和悦的男人喉咙,相当年轻,大声唱着,"嗳呵……赤豆糕!白糖……莲心粥!"那声音赤裸裸拉长了,挂在长方形漆黑的窗前。
十
每年夏天晒箱子里的衣服,前一向因为就快分家了,上上下下都心不定,怕有人乘乱偷东西,所以耽搁到现在才一批批拿出来晒。簇新的补服,平金褂子,大镶大滚宽大的女袄,像彩色的帐篷一样,就连她年轻的时候已经感到滑稽了。
皮里子的气味,在薰风里觉得渺茫得很。有些是老太太的,很难想象老太太打扮得这样。大部分已经没人知道是谁的了。看它们红红绿绿挤在她窗口,倒像许多好奇的乡下人在向里面张望,而她公然躺在那里,对着违禁的烟盘,她有一种异样的感觉。
除了每年拿出来晒过,又恭恭敬敬小心折叠起来,拿它毫无办法。男人衣服一样花花绿绿,三镶三滚,不过腰身窄些,袖子小些。二爷后来有些衣裳比较素净,蓝色,古铜色,也许可以改给她和玉熹穿。这是她第一次觉得他跟别人的丈夫一样,是一种方便,有种安逸感。现在亲戚间的新闻永远是夫妻吵架,男人狂嫖滥赌,宠妾灭妻。还是你好。
躺在烟炕上,正看见窗口挂着的一件玫瑰红绸夹袍紧挨着一件孔雀蓝袍子,挂在衣架上的肩膀特别瘦削,喇叭管袖子优雅地下垂,风吹着胯骨,微微向前摆荡着,背后衬着蓝天,成为两个漂亮的剪影。红袖子时而暗暗打蓝袖子一下,仿佛怕人看见似的。过了一会,蓝袖子也打还它一下,又该红袖子装不知道,不理它。有时候又仿佛手牵手。它们使她想起她自己和三爷。他们也是刚巧离得近。他老跟她开玩笑,她也是傻,不该认真起来,他没那个胆子。不过是这么回事。她现在想到他可以不觉得痛苦了,从此大家不相干,而且他现在倒霉了,也叫她心平了些。有一点太阳光漏进来,照在红袖子的一角上。这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
家里吃的西瓜,老妈子把瓜子留下来,摊在篾篓盖上,搁在窗台上晒。对过的红砖老洋房,半中半西,比这边房子年代更久,鸽子笼小弄堂直造到它膝前。一只蜜蜂在对面一排长窗前飞过,在阳光中通体金色。有只窗户不住地被风吹开又砰上,那声音异常荒凉。怎么一个人都没有,都出去了?住小家的。
分租给几家合住,黄昏的时候窗户里黑洞洞的,出来一只竹竿,太长了,更加笨拙,游移不定地向这边摸索一个立足点。一件淡紫色女衫鬼气森森,一蹶一蹶地跟过来,两臂张开穿在竹竿上,坡斜地,歪着身子。她伸头出去看,幸而这边不是她家的窗户。
她反正不是在烟铺上就是在窗口,看磨刀的,补碗的,邻居家的人出出进进,自己不给人看见,总是避立在一边。晚上对过打牌,金色的房间,整个展开在窗前,像古画里一样。
赤膊的男人都像画在泥金笺上。看牌的走来走去,挡住灯光,白布裤子上露出狭窄的金色背脊。
这都是笼中的鸟兽,她可以一看看个半天。现在把仇人去掉了,世界上忽然没有人了。她这里只有三节有人上门。这些年她在姚家是个黑人,亲戚们也都不便理睬她,这时候也不好意思忽然亲热起来,显得势利。她也不去找他们,再不端着点架子,更叫这些人看不起。所以就剩下她哥哥一家。炳发老婆这次来是一人来,便于借钱。
姑嫂对诉苦,讲起来各有各的难处。各说各的,幸而老妈子进来打断了。太太,三爷来了。哦?他来干什么?
自从分家闹那一场,大家见面都有点僵。三爷当然又不同,不过只有她自己知道。他来决没有好事。她倒要看他怎样讹她。事隔多年,又没有证人。固然女人家名声要紧,他自己也不能叫人太不齿,现在越是为难,越是靠个人缘。不过到底也说不准,外面跑跑的人到底路数多,有些事她也还是不知道。反正兵来将挡,把心一横,她下楼来倒很高兴似的。大概人天生都是好事的,因为到底喜欢活着。实在不能有好事,坏事也行。坏事不出在别人身上,出在自己身上也行咦,三爷,今天怎么想起来来的?她不大舒服,老毛病。一定又是给你气的。你现在没人管了,我真替三奶奶担心。其实她现在倒省心了,不用在老太太跟前替我交代。总算你说句良心话。了化石,成了墙壁隔在中间,把人圈禁住了,同时也使人感到安全。
这房子不错。"这房子便宜,不然也住不起。那天你看见的,分家那个分法,我一个女人拖着个孩子,怎么不着急?不像你三爷,大来大去惯了的。"我是反正弄不好了。你是不在乎,钱是小事,我就气他们不拿人当人。你们兄弟三人都是一个娘肚子里爬出来的,怎么一死了娘就是一个人的天下。长辈也没人肯说句话。"他们真管不了。都是顺风倒。
他笑:"二嫂厉害,那天把九老太爷气得呼嗤呼嗤的。一向除了我们老太太那张嘴喳啦喳啦的,他见了这位嫂子有点怕。老太太没有了,也还就是二嫂,敢跟他回嘴。"
她明知这话是讨她的喜欢,也还是爱听。"我就是嘴直,说了又有什么用。"她只咕哝了一声。他老人家笑话多了。那回办小报捧戏子,得罪了打对台的旦角,人家有人撑腰,叫人打报馆,编辑也挨打,老太爷吓得一年多没敢出去。"是仿佛听说九老太爷喜欢捧戏子,四大名旦有一个是他捧起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