塔郎家的寨子占地颇大,在祝缨等“山下外人”看来与阿苏家的寨子差别不大,在他们“自己人”的眼里,差别就很大了。从刻的石头到屋角挂的铃铛,都说是自己的特色。</p>
一个很大的不同就是——它寨门前旁边的空地上树了一排长杆,杆上有一个倒放的圆锥形的、竹木条制成的盛器,每个盛器里放着一颗长须的脑袋。这些脑袋还比较新鲜,暴露在暮春的阳光之下。</p>
祝缨没有在塔郎家的寨子踩过点,不过她随身带了仇文,这里也是仇文的家,地面也比较熟。仇文祖父的头是早经取下安葬了,比起眼前这些祭品,算是结果好的了。</p>
要进寨门必过这一排长杆,它们立得很高,走在它们的下面须得仰着脸才能看到那个盛器。如果一直闷头走路,看不见倒也不觉有异。祝缨等人是从远处往寨门而来,远远地就看到了这一奇景,随行的“久染夷风”的悍勇衙役们心里也直打突。</p>
祝缨面不改色,由狼兄在前面引路,直到了塔郎家的寨门前。</p>
寨门开着,有人出来与狼兄接洽。祝缨听得懂他们的话,里面那人有一部小胡子,说的是:“洞主就来!”</p>
狼兄则低声催促:“不是说好了他要亲自来迎接的么?”</p>
仇文又小小声地哼唧了起来,他对这寨子不能说没感情,看着寨子却是处处别扭的。小胡子为应付这尴尬的局面,还要找他说话:“豹子,你可算回来啦!就说嘛!都是自家人。”</p>
仇文一口气梗在了喉咙里。</p>
狼兄只好借介绍为名,拖延一下时间,指着寨门外说:“那些并不是阿苏家的头,我们这两年没与他们怎么打过了。”阿苏家从山下确乎得到了一些好处,塔郎家一个直观的感受就是——打起来比以前费劲了,硌手。</p>
祝缨看了一眼长杆,心道:都得给我拿下来。</p>
她身后不少衙役手也按刀上了。</p>
祝缨道:“他们有捕捉你们的族人吗?”</p>
狼兄道:“他们也不过来了。”他又说了一下这个寨子,风格与那边差别不大,但他说得头头是道,特别强调了与阿苏家的不同。类似的话他刚才已经说过一次了,重复一遍令人感到异样,胡师姐他们更警惕了。</p>
祝缨看着这寨子里的人,他们也好奇地看着她,胆大的大大方方站路边,谨慎的就扒在墙角或者墙头偷窥。祝缨察觉到了些目光也不在意,倒将随从们紧张得不行,仿佛人群里随时会跳出个刺客来似的。</p>
眼看要拖不住了,终于,一队人大声吆喝着过来了!</p>
刀兄来了。</p>
他与上回的打扮大同小异,也是坦胸的对襟坎肩,头上裹着首帕,层层缠裹的首帕上插着几根鲜艳的翎毛。他的耳垂上挂着大大的银环,银环中缀着颗大大的红色宝石。他的手上戴着粗大的银镯子,腰间佩刀。黑色的衣服上也绣着鲜艳的宽边花纹。</p>
他的随从也选的是寨子里的强健男子,多半高大,少部分不太高的也是彪悍迅捷之辈。上次那个首帕上戴花的年轻男子可就不见了。</p>
祝缨再看一眼刀兄,只见他上次脖子上的四道血棱子已消了,却又添了点新的装饰。他的耳朵还是红的,挂银环的地方沁出点血珠来。胳膊上也一道一道的,看着也不像是猫挠的。</p>
祝缨只当没看到,还与他搭话。</p>
刀兄不同于之前说话的生硬,他这次会笑了:“知府真的过来了。”</p>
祝缨道:“说了要来的。喏。”她示意刀兄向后面看。那是几辆大车,上面一些棺材,里面都是一袋一袋的尸骨。</p>
刀兄吃惊地问:“用车么?”山路难走,所以他派的人是用了些马匹带上布袋,将了尸骨就往马背上搭,也不用车。用车虽然拉得多,但上坡费力、下坡不容易控制。</p>
祝缨道:“是啊。”她还给塔郎家也带了一些礼物,比如布帛之类。不比当初给阿苏家的差多少,与阿苏家接触的时候她还穷,现在钱多了,随手就能凑出与当初差不多的东西了。</p>
刀兄道:“里面请!”</p>
狼兄是知道内情的人,与寨子里的人说:“是大人从中说话,两处将人换回。”他不比仇文,仇文识字,他通晓语言但是不识字,仇文又不肯离了祝缨左右生怕祝缨被人给谋害了,祝缨就留了个识字的衙役跟狼兄在那里分辨尸袋上的标记字号。</p>
已腐的骨殖已难辨认,认出个男女老幼而已,看着差不多像是就发给这家人家,给活人一个念想。</p>
祝缨与刀兄并辔而行,刀兄才说:“那只鸟一定不情愿……”</p>
就听不远处一声极大的鼓噪之声,刀兄的脸沉了下去,低低地吼着吩咐:“叫她们不许再打了!”</p>
祝缨看了过去,刀兄不好意思地说:“家里有点小事,我们山里人没你们山下那么麻烦,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是不喜欢,打一架、相骂一场,过后依旧过日子。”</p>
祝缨道:“那这样很好啊。”</p>
刀兄摸了摸脖子,道:“啊,是啊。”</p>
这个寨子也与所有山中寨子一样,沿着地势而建,屋子有高有低,刀兄的家也在靠上的地方。他的家是整个寨子最漂亮的屋子,屋前也有一片大场,也有许多人在迎接。他们来到大场前,刀兄下马,祝缨也从马上下来,有黑衣坎肩的人过来比划着指引马厩的方向。</p>
刀兄道:“我这屋子也还住得吧?”</p>
祝缨道:“不错。”</p>
刀兄见仇文很紧张,神色十分不赞同地道:“你不用当我是贼!今天没有捣乱的人!要戏耍人的我也拿去打鞭子罚守林去了!”仇文又是一声轻哼。</p>
刀兄对祝缨道:“那天知府是怎么看出来他要乱来的呢?”</p>
祝缨道:“你小时候没遇到过这样的人吗?”</p>
刀兄道:“没有。”</p>
祝缨哑然,她遇到过。她小时候见过太多这样好恶作剧的男孩子了,嘴贱手欠,人厌狗嫌的。外姓神棍家的孩子,经历总会比别人丰富一些。如果一直被吓到,就会不断有人过来以恐吓为乐,而不是觉得无聊,他们甚至会教更小的孩子这个好玩的游戏。只有选一个最好犯贱的,一见面就打、狠狠地打,打到他害怕、打到看着的人恐惧,这种玩笑才会从此与她绝缘。他们又去寻更好欺负的目标去了。</p>
此时,下面一点的地方传来一阵阵的哭声,想是已有人领回了亲人的尸骸。</p>
大屋这里,大门洞开,有两队人抢了出来!一队领头的是一个头发花发的妇人,她除了脸上的皱纹和头上杂夹的白发,行动间看不出年纪。另一队领头的是一个年轻的媳妇,一张圆脸红扑扑的,大眼睛乌黑闪亮。</p>
祝缨看这两个妇人的打扮有着比较明显的区别,仿佛不是一族。同一族里,穷人与富人的衣服的差别往往极大,尤其是妇人的装饰,穷女与富女之间跟两个世界似的。但这二人又不是,她们的衣饰都很鲜亮,有不错的首饰。</p>
刀兄道:“这是我阿妈,这是我屋里人。”</p>
年轻的媳妇笑盈盈地看着祝缨,道:“你就是那个胆子很大的官儿吗?”</p>
祝缨道:“应该是我了。”</p>
老妇人咳嗽一声:“不要都在外面站着啦,进来坐吧。”</p>
祝缨道:“好。”</p>
她表现出了对老人的尊重,跟着进了门,发现里面又是一片院子,过了院子才是一排几间的大房子,石头砌的底,上面是木头的。屋子里也有火塘,上面一张椅子是刀兄的,他的妻子和母亲分在左右两边,刀兄请祝缨也往上面主客的位置坐了。他们上了茶,祝缨发现这家用的也是山下的瓷器,茶也是山下的茶,并不是山上人自制的。</p>
祝缨让人送上了礼物,布帛、首饰、糖、盐之类。她只大概知道刀兄家的情况,爹和哥哥死了,嫂子改嫁了,家里有老娘有老婆还有小孩子,家族人口没有阿苏家老洞主多。</p>
有礼物送到,两个妇人都很开心,老妇人道:“春天的鲜花、去年的陈酿,都为您准备好啦!”</p>
年轻妇人也不甘示弱,道:“柴火也齐了,年轻人们也闲着,晚上正好一起唱歌跳舞。”</p>
她两个的语气神态分明是互别苗头,祝缨仿佛没有发现一样,都说“好好”,刀兄道:“先请客人住下来才好!”</p>
她们又请祝缨住下,给她安排了一座小楼,祝缨往楼上住,楼旁还有几间矮屋,给她的随从们住。院中有井、有树。</p>
从楼上能看到大半个寨子的样子,祝缨已然看到寨中有人家开始挂白灯笼了。山下人受山里人影响,山里人也受山下人影响,他们的葬俗里的一些枝节也不免沾了些山下的习惯。比如黑白色之类。</p>
随从们都是年轻人,手脚勤快,胡师姐一个女子比这些男人都利落。祝缨因她是个女子,怕她住得不惯,特意让她离自己的小楼近些。胡师姐道:“我在楼下守夜,有条毡子就行。”</p>
祝缨道:“那不好,湿气重,睡地上容易生病,临睡前叫他们帮你把床挪到楼下来。”</p>
同行的阿苏家的人则住在了祝缨的隔壁,刀兄对他们口气不太客气,但也没骂,只说:“别乱走,乱走被人寻了仇我可不管。”</p>
跟着过来的苏灯也不很客气地说:“你的人到我们寨子里,我们县令可是让他们整个儿地出门的。”</p>
刀兄道:“那是我的人不自己惹事!”</p>
这两人拌了一回嘴,主屋那里又吵了起来,开始是互相骂,继而是有砰砰声,刀兄连忙抽身离开。</p>
苏灯就来见祝缨,打算说点小话,哪知祝缨正在小楼上看得津津有味。</p>
刀兄他娘跟他老婆在打架,各带着一队人,在家里抄家伙呢!</p>
仇文也陪在身边,脸上一股子的尴尬与生气,道:“他们家就是这样!老大死了,老二才做的头人。老大的屋里人好好的,老二的这个与老娘合不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