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对此很感兴趣,以往这些事儿知道的人不大肯对外讲,乐得嘲笑的人不太知道内情。她一边看,一边听仇文说,忽然问道:“老夫人不是利基人吧?”</p>
苏灯道:“这个我知道,她是花帕的,与咱们家老封君是同族不同家。”花帕族不如奇霞、利基凶悍,在更远一点的山里。只有能打的才能占据着与山下接触的一线,不能打的都被赶到更深的山里了。刀兄的妻子却是利基族的,只不是塔郎家的。</p>
不能打的弱势一点的部族出来的,是老娘,很好地弥补了出身的些微弱点。而能打的、强势一点的同族出来的是媳妇,又不太好跟老娘对立得太狠。</p>
仇文道:“她也是命苦,大儿子死了,大儿媳妇原本合他的意的。”</p>
祝缨道:“小儿子原本没想叫他接位。”所以小儿媳妇估计也就没太严格要求,婆婆喜欢不喜欢的,面子上差不多就行了,还不是得分家?不幸造化弄人,两个女人凑一块儿了。</p>
祝缨只能听得懂一半叫骂,她对仇文道:“你听得懂花帕的话么?”</p>
仇文道:“会一些。”</p>
祝缨点点头,她想也是,估计下面吵架的人也差不多。婆婆这边骂一句,媳妇那边顶的一句她就听懂了:“你不喜欢我,怎叫你儿子求的我阿爸。”祝缨就猜婆婆骂的那一句是什么意思,将这音给记下来了。</p>
回去得再多学几种话了,祝缨想。</p>
她让仇文给她翻译一下,仇文略去一些脏话,简要说了大意。婆婆的杀手锏是:“儿子是我生的。”媳妇的杀手锏是:“他不是你族的。”</p>
她们大概天天闹,刀兄处置起来也十分得心应手,冲到中间,仆人、奴隶就不敢动手了,两个女人对他招呼上了。都要他来评理。</p>
祝缨算是知道他身上那些痕迹是怎么来的人,看来不是哪一个人的功劳。</p>
又过一阵儿,刀兄胸口再添几记,另一边耳朵也被揪过了,两个女人都昂起了头回屋去梳洗打扮,准备晚上的宴会。祝缨则将仇文和苏灯留下来,跟他们俩说:“来,回答我几个问题。”</p>
她抽了一个记了一半的空白本子,打开,左一页写“花帕”,右一页写一些“问好”“称呼”“天气很好”等等字句,然后将右页的文字让他们俩用花帕族的语言翻译一下。</p>
花帕也没有文字,她就用注音标记。反正有时间,先学一点。</p>
写满了正反六页之后,到了点灯的时候,祝缨扫了一眼本子,满意地道:“你们都去准备一下吧。阿灯今晚不要喝太多,明天还有正事呢。”</p>
“是。”</p>
当天晚上,刀兄一家三口又跟一个正常的家庭一样了,他还有两个小孩子,大的三、四岁的模样,小的还不会走路。吃饭时抱出来,祝缨也给他们一人一枚金锁片,又给大孩子一个小盒子,孩子看看父亲,见父亲点头了,接了过来忍不住当场打开了。</p>
那是一盒子糖,做成各种形状的。这是很容易的,祝缨从唐师傅那个模子里受到了启发,弄了些模子给唐师傅,糖就不再局限于方型的了。方的圆的,大大小小的花、用器、小动物的形状,只要糖浆能冷却成型的,就都能做出来了。</p>
头人洞主家的孩子,糖是常吃的,换个样子小孩子还没学会分辨。</p>
祝缨拿起一颗放到嘴里,他跟着学着,含糊地说:“糖。”</p>
祝缨摸摸他的头:“这些是你的啦。”</p>
孩子抱着盒子到了一边,觉得新奇又好玩儿,有点儿舍不得吃了。</p>
刀兄等人没再劝祝缨喝酒,各色食物还是流水般送上来,与传说里的“山里人穷”毫不搭边。</p>
两个妇人在家里闹得天下大乱,又都抢着跟祝缨说话,不在她面前吵架。祝缨也与她们聊天,问年轻妇人是哪一家的,又跟年长的妇人说:“府城里也有花帕人,我见过,他说道上远,我还想去看一看呢。”</p>
年长的妇人就说自己家族的景色也美:“知府要去,就要走很远的路啦!那里的水更甜、酒更香、姑娘更美。”</p>
祝缨道:“我看她们的绣工,很好。布也有意思,比我常见的窄一些。”</p>
年长的妇人来了兴趣,道:“我们用腰机织的。”</p>
年轻的妇人就说:“腰机不是很常见的么?我阿妈家就有。”</p>
祝缨跟她们聊到半夜,从织布聊到衣服从衣服聊到式样,又聊到首饰等等,听年长妇人说:“他们从江对岸带回来的样子比南府的好些呢。”一时意动,问是哪里来的。年轻妇人道:“渡江的嘛!”</p>
利基族之所以与南府打交道更多,皆因他们北面横着条水流湍急的宽阔大河,摆渡十分不易,费时费力它还费船费人,一个弄不好就翻船什么都上供给了水神。渡河之后的平地也浅,不多远就是高山峭壁,往这边过来的路交易远不如陆地相连的南府方便。</p>
即便如此,也会有少量的物品的流通。尤其再往西一些的地方,与南府等离得更远,倒值得冒个险渡江、翻山。这样携带而来的多数是些小件。</p>
祝缨又跟她们聊式样之类。</p>
刀兄硬是没能插进话去。看着她同两个女人聊得热火朝天竟没有吵起来,也有点惊奇。</p>
冷不丁的,还听祝缨说了一句:“那是他不对,哪有放着老婆和老娘吵吵闹闹,自己倒跑了的?家是他的家,不能说家全是女人的事,他能做主,就不能躲事反将麻烦推出来。”</p>
刀兄心说:你还是不是男人了?我不走,倒是帮哪一个呢?</p>
两个女人大生知己之感,都说刀兄不好。祝缨道:“当家人应该对你们说明白哪些事儿他一步也不会让,哪些事儿他并不在意,能给家里人多少,而不是让家里人去争吵。一天两天、一年两年,只要公正而讲道理,家人都会明白他是怎么做事的,争吵也就少了。”</p>
女人们都聊得舒心,要不是还有旁人,几乎要将自己的委屈统统倒给她了。</p>
这一晚,宾主都十分尽兴。</p>
——————————</p>
次日一早,祝缨起来,叫上苏灯,又让仇文去联系刀兄。</p>
刀兄家里,奴隶们早就起床忙碌了,刀兄一家因有客人也早起了。</p>
早饭是刀兄家的招待,依旧丰盛,祝缨给小孩子的粥碗里扔了两块糖,再与刀兄说找人头的事儿。</p>
刀兄道:“我答应的事就不会反悔。”</p>
塔郎寨子里的气氛稍稍有些凝重,昨晚虽然闹,今天办丧事的人家还在持续。自家的亡者找回来了固然是好,听说对家要将人头带走,他们又有些不满。两种情绪纠缠之下,令人有些无所适从,都沉默了。</p>
祝缨对此比较满意,没被围攻、没被叫骂已经很不错了。</p>
他们到了寨子外面,祝缨还是如之前一样设了祭桌,简单的祭过之后让苏灯他们收拾人头。由于之前也没有讲数目,只是笼统地讲一讲要交换,双方对剩下的尸骨也不是特别重视,就都答应了。没有之前祝缨与阿苏家换奴隶讲的数目比例问题。</p>
祝缨就让苏灯先拣出他们自家的,再将余下无主的收拾好,或装袋、或装匣。</p>
刀兄道:“知府这样做不嫌事多吗?”</p>
祝缨道:“他们也会想回家的。你以后就会知道啦,朝廷其实讲究这个,为横死的人收尸骨。”</p>
刀兄道:“你说是就是吧,你这样,别人可不这样。”从接触开始,祝缨的表现他挑不出大毛病来,他对山下的其他官员仍然保持着戒心。</p>
狼兄道:“我在这里守着,不会叫人来捣乱的,洞主和大人回寨里休息吧。”</p>
刀兄又改了脸色:“知府,请吧。”</p>
祝缨一点头,道:“好。”</p>
两人回到大屋,妇人们都没有出现,刀兄很严肃地请祝缨在火塘边坐下,他有好些事要讲。原本是打算到山下那片营地里面谈的,祝缨既然来了,他就要好好说一说了。</p>
刀兄先开的头。</p>
“他们在办丧事,我想过将他们接回来,不过不是用这种办法。知府会提这件事,我没想到。”刀兄说,他的办法祝缨也能猜到——打过去,把对家打服,抢回自己人,顺手砍对家几个脑袋。</p>
祝缨道:“遇到了就办了。原本我想做的不是这件事。”</p>
刀兄顺势问道:“知府说的是哪件事呢?”</p>
“律法。”祝缨说,“犯人的事儿。哪里都有好人,哪里也都有坏人。人的品性不因地方、家族而定。以后再有犯法的人,到处跑,怎么弄呢?这次是山下的犯人跑到山里面,下一次如果是山里人做了坏事跑到山下呢?咱们得有个约定,你看怎么样?”</p>
刀兄道:“就像大人与阿苏家的约定那样?”</p>
祝缨道:“与阿苏家约定的时候还早,有些事儿也没全讲清,是后面才明白些的。你家与她家有不一样的地方,怎么约定,咱们可以商量。”</p>
犯法,如果是杀人、欠债等等恶性的事件,互相有义务为对方抓捕逃到自己境内的犯人而不是提供庇护。如果是山上的活人祭祀之类,那在山下它是非法的,祝缨就不能将人送还。这个祝缨得跟他讲清楚了。</p>
刀兄皱了皱眉,先问:“怎么不一样的?”</p>
祝缨道:“她已经是朝廷命官了,你不是。她将地图献了上来,朝廷给她官做,她还管着她原来的地方原来的人,位子也还传给她的孩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