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行正医术再高,也无法用手术刀纠正这个出现在他生命中的“畸胎”。或许,钟怀远的意外出生就是昭示着江山迟暮的不祥之兆,他本身就是钟行正穷尽手段都无法解开的难题。
身在医学世家,钟怀远搞了这么一出“自降身价”的插曲,在外人眼里看来多半有点公开忤逆长辈的意思。然而预想之中的争执并没有发生,钟教授一脸淡定地解了围。
“不管是国医大还是仁济,都给予每个角色充分的锻炼机会。”钟教授挂着一幅虚伪的笑容为钟怀远搭了台阶,表现得像个尊重孩子选择的开明慈父,“人各有志,不可相轻。”
钟怀远仿佛听到了一个天大的笑话,心里暗暗嗤笑一声。
此言既出,所有人哪怕心有微词,面上也都纷纷附和,违心话一句接着一句。刚才的一切仿佛只是打破了一只酒杯,一句“碎碎平安”就能轻描淡写地敷衍过去,宴会的焦点很快又回落到了今晚的主人公身上。
钟怀远对于这些不真诚的官话向来置若罔闻,他这辈子的骄傲与无礼,全用在了同这群人虚与委蛇之时。草草结束对话、突兀拉开距离,他的抗拒如同玻璃瓶中的清酒般一目了然。
钟行正显然心情不爽,宾客还未尽数散去,他就以仁济有临时病例研讨会为由将两个儿子带回了楼上。
宽敞的书房内,空气中充满了剑拔弩张的暴戾因子,钟行正陷入皮质椅内,缓慢地抚摸着扶手,镜片后的眼神阴鸷冰冷。
“混账东西!”钟行正忍不住破口大骂,“越大越没分寸,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看你笑话?”
钟怀远平静地直面着迎面而来的指责,甚至连头都没有低下,完全是一副不驯服的模样:“我不觉得。”
“逆子!”钟行正被他这不知悔改的倔强气到血气上涌,手边的医学杂志直接丢了过去,锋利的页边擦过了钟怀远的眉角,留下一道新鲜的血痕。
钟怀远不顾伤口处持续的细微疼痛,低下身捡起了刚才袭击自己的暗器,重新摆回了桌面。“刚才您可不是这么说的。”他毫不畏惧地直视着面前那张因为气愤已经扭曲的脸,缓缓地说,“那些人也没有吝啬给您捧场,就差把我包装成南丁格尔在世了。”
“逢场作戏也能当真,你真是无药可治。”钟行正将本就遭受折磨的医学杂志重新扫落,手背和额角同时暴起了青筋,“要不是我维护你,明天恐怕你就要成为整个医学界的笑柄!”
钟怀远无所谓地耸了耸肩:“他们既然说出口,就不怕被人信以为真。”
“说到笑柄,我早就是了。”钟怀远的唇边泛起一抹没有温度的淡笑,“真正怕成为明日谈资的,恐怕是您自己。”
一句话直接将钟行正钉在了原处,不可思议的眼神中写满了对钟怀远的嫌恶。
备受瞩目和期待的蝶茧最终孵出了朴素丑陋的蛾,这么多年,钟行正甚至还在努力维护着这个早已破裂的漂亮外壳,哪怕已经落满灰。与发育失败相比,尚在襁褓显然是块更好的遮羞布,于是一直以来钟行正刻意模糊钟行正的发展方向,让别人误会他尚在进修。
钟怀远就像是一滴油污,混入了钟家一脉相承的高贵血统中,无法溶解也不能被稀释,就这样掩突兀地漂浮在表面,成为了钟行正完美人设中的致命瑕疵。
拥有得越多、站得越高,就越会产生迫害妄想,越草木皆兵,生怕一点点负面的评价都能成为导致他跌落塔尖的幕后推手。
钟行正气到周身打颤,指向钟怀远的手指都无法控制平稳,全无一点体面:“你哥是别人称赞攀附的对象,你呢?净是人家茶余饭后的谈资,拿来挖苦我们家的笑话!”
钟怀远不是不会痛,只是太多这样的冷言冷语让他早就麻木了,伤口痛到极致也会失去知觉:“随您怎么说。”
钟知停一直沉默着靠在书架边,眼神落在码放整齐的书册上,像以往每一次内部争执那样做着看热闹的旁观者,与其说置身事外,倒不如是漠不关心更合适。
钟行正给两个儿子取名都颇有寄托,知停而行,心怀远方,可谁知天不遂人愿,美意走到极端之处便是难逃的诅咒。
“你根本配不上这个名字。”钟行正咬着牙,生生消化着这口郁结的气。
在钟怀远认识的人中,与名字最大相径庭的,那必然是一辈子沽名钓誉的钟行正本人。可他无意再与独断的父亲争拗,深吸一口气后终是妥协般说:“您收回去也好,改掉也罢,我从来没在意过。”
每句话都是礼貌的敬辞,但不是出于晚辈的谦卑,而是因为疏离。钟怀远这个名字不过是他被迫适应的假身份,他从来没有倾注过任何真情实感,始终渴望着钟行正早日收回它,好像丢下这个名字一切就能够重新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