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钟家怎么会养出你这么个拎不清的。”钟行正只觉得自己血压飙升到了190,随时随地会爆血管,“胸无大志还自甘堕落,这是你一个人的事吗?”
钟行正的职业尊卑观简直自我到了目中无人的程度,他们之间的价值观冲突早已到了无法调和的地步。钟怀远曾经也会辩解几句,当发现根本就是无用功后,彻底放弃了自辩,可依然会在听到这些讽刺的时候感到迷茫和无力。
他想不明白,作为在医患关系中本身就处于被误解的弱势,如果得不到内部应有的同行尊重,护士群体从业的底气又该从哪里获得?
“如果您还在意为人师表,我请求您首先在医护关系上一视同仁。”顶着审视的目光,钟怀远冷沉着脸,尽量不带情绪地阐明自己的观点,“不是只有握手术刀的人才配得上成为您的战友。”
听了这番违逆的话,钟行正反倒逐渐克制下来。他鄙视了小儿子一眼,眼神上下扫射了几次,冰嘲道:“你别以为自己多清高。”
钟怀远脸上闪过一丝诧色:“什么意思?”
“急诊的上一任护士长才三十出头,你真以为她是为了照顾二胎才退下前线这么简单?”钟行正噙着诡异的笑容,每一个字都变成了反击的刀刃,“如果不是我从中安排,哪有你上位的空间。”
“天真至极。”他的表情狰狞而扭曲,因为看到钟怀远血色渐失的脸,语调愈发亢奋,“你最厌弃的船上,早就留了你的位置。”
一个兼顾得了家庭和事业的职场女性突然选择放弃,这一度让钟怀远觉得遗憾。遗失的碎片终于填补上了拼图最后一处空白,曾经种种的不合理突然残酷地豁然开朗起来。
前护士长离开时看向自己的眼神中那层不知缘由的深意,如今钟怀远终于读懂了,那是被纵的无奈,和对罪魁祸首的轻蔑。
钟怀远觉得自己仿佛站在大寒时节的雪地里,两条腿逐渐被细细密密的冷感刺到失去知觉。胃里下去的几杯香槟突然翻江倒海,熏得他恶心想吐。
他努力地屏住呼吸,生怕他一张嘴,就能闻到和钟行正身上散发出来的同样的恶臭。
钟行正眯着眼睛,同情地摇了摇头:“你始终是钟家的一员啊。”
在这个家里,哪怕足够小心,也无法做到保持纯粹和纯净。
小心翼翼行在肮脏的沼泽旁边,却不知道裤脚早就沾染了同样的污浊。想要动摇他的信念,根本不需要亲自动手,只需让他低头看看自己的双腿就足够了。
肆意摧折他人生活和梦想又能全身而退,这正是钟行正最擅长的。
“怎么样,尝试转变一下心态吧小远。”钟行正久违地从钟怀远身上找回了掌控者的快意,这让他倍感愉悦,“收回你自以为是的廉价清高,然后可以从后门滚了。”
走后门是为了不在前面遇到宾客再让钟家蒙羞,而此刻,这三个字变成了簇新却恶毒的魔咒羞辱着钟怀远——在别人眼中,他早已被归入了自己最不齿的那一类。
人们分类有害垃圾时,从来不会依照污染源酌情量刑,一旦沾染,无论轻重,都是殊途同归。
人在面对被害的结果与极致的痛苦面前,肃清根源有时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良久,钟怀远才松开紧握的拳头,轻不可闻地说:“您放心,我会走。”
在转过身离开的时候,落入钟怀远耳朵的除了钟行正得逞的笑声,还有一记浅浅的叹息来自一直在旁边围观的钟知停。
后花园里四季桂的馥郁都无法提起他的精神,他想,香槟里面度数极低的酒精怎么这么快就能麻痹到他的嗅觉中枢,觉得什么都是臭的,闻着就像长了霉斑的隔夜饭。
他拼尽一切守护的尊严与锋芒,在钟行正的眼里都不堪一击,轻轻一捏就支离破碎。这一刻,他明白并且认同刚才收获到的评价——
天真。
是的,从转专业的那一刻起,他就是幼稚、赌气、不计后果的。
钟怀远一直认为自己是个早熟的人,可事实上那个决定才是真正意义上的成人礼。为了换取刺激钟行正的砝码,他交换了自己的梦想和热爱,用几乎同归于尽的方式将自己能够被利用的价值彻底剥去,以为这样的抗辩就能替他和妈妈挽回一些尊严。
年少的冲动像是没有预兆的过云雨,雨随云至,云过即止。钟怀远从来不自我欺骗,他一向正视自己的所有情绪,成熟地经历着冲动过后漫长的生长痛,学会消化激情选择带来的后遗症,即便他早就后悔。
门前宾客的寒暄尚未散尽,钟怀远从后院悄悄离开。这条路除了定期打理的园丁平时很少人走,往常只有零碎的月光和间或的虫鸣伴随他,可今天多了手机的提示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