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法接受他的心上人是妖,可他同时也狠不下心将她举证送审。
最后,他受不了内心的煎熬,选择逃避,留下一封绝情信后自去了京城考学。
这便是分离之始。
然而直到进京,直到考取进士,直到被外放成为一名小吏,他仍是忘不了她。
可他不敢回去找她,也没有办法回到西平。
就在这个时候,从他到京城后便一直跟随他的管家突然说有人可以帮他。
有了管家的牵线搭桥,他接触到了灵央宫。
对方自称是除魔卫道的组织,可惜受到奸人污蔑,才会被西平郡王标记为修行宗门,而只要青年愿意帮个小忙,他们便能想办法助他在西平为官,更是能帮他手握权柄,扫清障碍。
或许是心中想念太盛,又或许是被别的东西迷了眼睛,青年鬼使神差地答应下来。
很快,他平步青云,甚至直升为西北巡按使,个中原因,得益于灵央宫传授的秘法,他突然有了能看见隐身妖兽的能力。
他们交给他的工具是一种盛放了特制香灰的小坛子,只要在可疑的地方涌上一点点香灰,再会隐匿踪迹的妖兽也能现行。
而这些现行的妖兽似乎本身也会因那香灰变得脆弱,用寻常手段便能制服。
正逢朝中反对修行者和妖兽的浪潮更大,而他身为一介有官身的凡人,却每每都能最快捕捉到为祸的妖兽踪迹又能除妖,自然得了青眼。
可当他顺利回到西平,却发现物是人非。
他的心上人已经成为了枕梦楼的歌女。
青年伤心过,愤怒过,但最大的愿望还是想要接她回家,但更可悲的事实是,他的心上人生病了,且病得很重,更不愿意同他和好。
而后,有秘报称枕梦楼有妖兽细作出没。
他原本的计划是很好的。
尽管他知道他心上人的真实身份也很危险,但他筹谋周密,想的便是先端掉枕梦楼,再顺理成章地假借职务之便将对方接回府上。
青年总觉得,只要心上人回了府,他们便有机会好好谈谈,他能向她道歉,挽回她的心。
天不遂人愿,又一次,他爱的人离开了他。
就是在围剿枕梦楼的那日,她病死塌上。
甚至因为他还带着那个小坛子,更是亲眼见到了对方咽气后被蓝紫色火焰烧作灰堆的景象。
他后悔了,他觉得最开始,自己离开西平,就是一个错误,如果可以回到当初……
“没有如果。”
屋内,柳千千面沉如水的收手,一双眼睛十分冷凝。
借助师兄的能力,他们有机会大致扫一遍江悌的记忆,也省的这家伙编瞎话了。
江悌看起来眼神朦胧,神色似是迷惘,他的眸中隐有泪光,不知是不是和他们一起同样回想了一遍往事。
“……十几年了。却仍似昨日。”
柳千千眉心微皱,她不愿多评价在江悌视角的这段记忆中谁是谁非,只是冷着脸将那只玳瑁簪子拿起来向前递了递。
“现在,看看另外一个版本的故事吧。”
对方闻言,似是有些讶然地抬眸,只愣了愣,才慢慢抬手,接过柳千千手中的玳瑁簪。
一瞬间,那簪子上缠出了细密的蒙蒙亮光。
这同样是一个有点长的故事。
鹿儿也有一位救命恩人。
百年前的秘境大乱致使秘境在圣树神力下被封锁沉没,几乎所有活物都被逐出。
但圣树最后的祝福为所有流落在外的秘境生灵加诸一层隐形的保护。
在秘境妖兽可以修炼为人形隐藏自己之前,是不会被普通人看见的,甚至是修行者都不可以。
然而脱离了圣树的秘境生灵一开始并不能适应人间的环境。
就在她这只幼鹿快要被浊气侵蚀退化为失去灵识的动物时,是恩人救了她,带她回到了一个像“家”一样的地方。
这里几乎与世隔绝,灵气充裕,有雪山草地,有与秘境极相似的气息,还有许多她的同类,恩人说这里是一个新的“秘境”。
起初,鹿儿非常高兴。
但恩人说,为了维持现在这个“秘境”,大家都必须要做出一些奉献。
一开始没有人有异议。
他们被指派了一些任务,那时鹿儿还只是一头幼年百杨灵鹿,她只能看着年长一些可以化形的同族领了任务后重返人世。
渐渐地,“新秘境”里的新面孔越来越多,旧面孔越来越少。
每当大家讨论起来,只会说那些消失的伙伴仍在外面执行任务为“新秘境”的维持做贡献。
但最后,连离开时约定会一直与她联络的朝日翠鸟姐姐都没了音讯。
她说不清自己心里的不安到底是为什么。
终于,当她也能化形的时候,她拿到了自己的任务。
她需要利用身为百杨灵鹿的能力在恩人的指点下瓦解一个世家大族。
“一点有趣的溃散而已,”恩人好像并不太在意这个任务本身,只是笑眯眯地向她淡淡道:“他们会对秘境不利。”
尽管她并不明白这个家族会如何对新秘境不利,但此刻的她并没有多想。
任务进行的很顺利,她成为一颗棋子,慢慢见证了一个家族在内斗下分崩离析……然而,在这个过程中,她察觉到这个家族似乎还隐藏着什么秘密。
直觉让她没有将这件事上报给恩人,反是自己顺藤摸瓜地查了下去。
而后,她意外地见到了久未联络的朝日翠鸟姐姐。
她如今看起来完全是个普通人,是这个大家族最年轻有为的小辈的妻子,可翠鸟姐姐被夫君藏了起来,若不是她往下探查,或许是找不到她的。
她住在一个别院,还带了一个孩子。
孩子是个普通人,她能感觉得到,可是那个有一双大大黑眼睛的男孩会叫翠鸟姐姐娘亲。
只不过翠鸟姐姐应是生病了,她的身体变得很糟糕。
翠鸟姐姐乍一见她的时候表现得有些惊慌,她问她是不是来杀她的。
对方看起来好像愤怒又悲哀,念叨着什么“果然永远都不可能逃脱”之类的话,鹿儿听不太明白。
事实上她有很多事情都不明白。
翠鸟姐姐说她的夫君是个好人,求她不要再继续执行任务,鹿儿同样不明白,对方看起来想告诉她什么,但最后又什么都没说。
临死之前,翠鸟姐姐的表情恢复了从前在她还是一只幼鹿时照料她的温柔,她摸着她的头说“还是不要告诉你了,不然你就会落得和我一样苦”。
姐姐把那个孩子交托给了她。
“若是有机会,替我看顾他一下。”
然后,她看见诡异的蓝紫色灵焰吞噬了翠鸟姐姐的身体,那堆散发的热意的香灰让她有一种微妙的错愕。
恩人的声音在背后响起,他说:“鹿儿,把灰烬收起来交给我。”
她不知道恩人为什么会尾随而至,也不知道那灰烬有什么用,只是沉默着收拾好。指尖擦过细砂一般的灰烬时,她的心好像颤了颤。
她瓦解的世家,是洮水江氏。
她被交托的孩子,名字叫江悌。
而她执行任务时使用的令牌上刻着的,便是“灵央宫”。
“不……,这不对……”
江悌仓促起身,身上的玄青色大氅都惊掉了,他双目发红,口中喃喃:“我娘,我娘明明是等我中……”
他说到这又顿住,不知是不是想起什么,面色又惨然了几分。
“不管你相不相信,你看到的就是鹿儿姑娘存放在簪子里的记忆。”柳千千淡淡接住了方才差点被江悌失手摔到地上的玳瑁簪子。
这是很久以前,青年江悌攒了抄书的银子,送给鹿儿的第一件定情信物。
其实簪中还有后半段记忆。
那个告知江悌鹿儿是妖,制造出分离诱因的人,正是灵央宫主人,也是鹿儿的“恩人”。
只因“恩人”发现了鹿儿的所作所为,又同她做了一个“有趣”的赌约。
“恩人”问鹿儿,如果知道了她是妖,江悌会不会离开。
如果江悌不离开,他愿意放鹿儿自由,但如果江悌选择了离开,鹿儿就要重新接受灵央宫的安排,继续执行任务。
这个赌约结果几何,不必赘言。
甚至江悌会与灵央宫搭上线,成为手握妖兽遗骸灰烬屠戮妖兽的灭妖势力,说不准都只是那个人的恶趣味而已。而再往后,鹿儿姑娘身死,她的残余灵识依旧可以在魇思作用之下成为辖制乃至折磨江悌的工具……
柳千千想到这些猜测,胸中只余寒意。
不过,鹿儿姑娘写在手书中想要告诉江悌的内容,仅到她方才展示给对方的那一段。后面这些,只是因为她和师兄可以提取那个带帽簪上缠绕的执念,才有缘得见。
或许后面这些事,鹿儿姑娘并不让江悌知晓。
而这位“恩人”哪怕是出现在鹿儿的回忆中,也依旧是面目模糊,不辨男女,如此征象,实在眼熟。
“如果江大人愿意的话,希望您能再为我们提供更多关于灵央宫的线索。”柳千千语气平淡,她等江悌稍稍缓和了一下情绪,才继续道:“比如,江大人的管家,究竟是如何帮您‘牵线搭桥’的?”
她脑海里浮现出那个眼神总有些倨傲的刘管家,心头划过一丝阴翳。
之前他们在江府那般多的波折,难道都是由这位貌不惊人的管家执行的吗?
然而她话音落,江大人却是长叹了口气。
“其实,我今日来,的确也有旁的事,”或许是遭受到的冲击太大,这个年近四十的男人此刻仿佛又老了许多,面上的褶皱都坍塌下去,但他的情绪已经麻木成了一种近乎平静的状态,只开口时嗓音沙哑。
“刘管家失踪了。”
等柳千千和师兄一道回了他们的院子,府宴已经散了。
他们与江悌约定,明日再去对方府上探查刘管家的行踪。至于此时的江府安不安全,这会否又是一个陷阱,暂时也只能抛到脑后。
因为江悌几乎极少真正与灵央宫的人接触,都是身为管家的刘全在做这些事。
而刘全又正好在这个节骨眼上失踪……就算这真是个陷阱,他们也得试着摸下去。
只不过……
柳千千抿唇看了看身边人。
今天晚上师兄好像格外沉默。
准确说,其实自从他们一道看过鹿儿姑娘的遗物后,师兄好像就心里装了事。
虽然对方极力表现出正常的样子,可她就是知道。不光是来自于灵契感应的那种异样的不安,更是因为她了解师兄,在意师兄。
如今他们越来越亲近,他的情绪一有风吹草动,她很快便能捕捉到。
师兄左手提了一盏灯笼,或许是因府宴刚散,回院的路上黑得厉害,他走在她前面一点,牵着她的手掌心发热,风过,枯叶飒飒作响,一直到进屋,他俩都没怎么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