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祂们对他还有所期望,不得不有期望——他手中还掌握着有利条件,让原始神都不得不站到帷幕前威逼利诱。
“预言只有被宣告、被知晓、而后被见证实现才成为预言。我的顽抗并非徒劳,”惊骇的灰白色退却了,阿波罗的整张脸都亮起来,眼睛里闪烁着好战而自信的光芒,“阿南刻只能对我施压,却无法直接剥夺已经被我掌控一半的权柄。”
他低声笑了:“再不满意,祂也只能先让我掌控权柄,才能想办法令我将它交出去。而我认命是对阿南刻、也是对爱的臣服,不认命也是受爱欲驱使,你的权柄无论如何都会愈发稳固。是这样么,厄洛斯?”
厄洛斯倒没有被戳穿的恼怒,反而一脸“还算懂事”的微笑,就差给他鼓掌了。
“那么剩下的就是谈条件了。”阿波罗完全没有被激怒,反而彻底镇定下来。
自从绝望的那一晚,他从来没有感觉那么好过。对方是原始神,在祂们的力量下一切皆有可能。包括让达芙妮回到她身边。
厄洛斯沉默片刻,侧首像在倾听。他随即垮下肩膀摊手:“已经揭示的预言无法撤回。”
“但可以改变。”
厄洛斯讶然挑眉:“哦?”
“但我首先要再见她一次。”阿波罗深知神祇如果愿意,有千百种挖陷阱的方法。
令他意外的是,厄洛斯欣然道:“那样也好。”
顿了顿,爱神的笑容中泄露出一丝恶劣的期许,像在等待新的闹剧开幕:“你见到她再做决定更好。”
※
阿波罗看到从所未见的奇怪景象。
确切说,是阿南刻让他从通往祂的洞孔中看到这一切:高大的建筑物,大多是规整的方形,却与奥林波斯的宫殿不同,蜂巢孔洞般的窗户错落于外墙之上,层层叠叠,有十层甚至更多。这些窗口无一例外地都覆盖着光滑的屏障,比品质最好的玻璃、最纯粹的水晶更透明无暇,有些用帘幕遮蔽,有的敞开着,甚至能透过它们看清里面房间的陈设——粗略一瞥间,除了家具,还有许多外形怪异的摆件。
阿波罗很快意识到这是一座城市,人类的城市。只是与他见过的任何一座都完全不同。
这里没有城墙,城市仿佛没有边界,一直扩展到地平线。伟岸而逼仄的建筑比邻站立,连接成片,齐齐俯瞰着青黑色的道路。拖曳着红色闪光的金属盒子附有四个轮|盘,似乎是包覆着甲胄的某种车架,有人在里面。它们以不可思议的速度沿着街道奔跑,但每过一阵,就会突然列队停下,等待新的号施令降下再度开始疾驰。
而楼宇的外墙、街道两旁、乃至这些盒型车架上都涂抹着色彩艳丽的纹饰。有的是栩栩如生的绘画,穿着奇异服侍的男女、更多奇思妙想的建筑,还有无处不在的弯曲竖直间杂的线条。
阿波罗立刻想起达芙妮画在沙子里的那些符号。
下一刻,他就找到了一模一样的三角加横线。是达芙妮画的第一个。而后他找到了不是太阳也非月亮的圆形符号。只是符号排列的顺序与沙上的痕迹完全不同,并且多了不少没见过的形状。
不难看出,这些符号遵循着某种规则,传达着神秘的信息。
来不及揣摩这些,阿南刻又调换了他眼中的景象。这次是室内,一间奇异程度不逊于此前所见的屋舍。空间不大,有些刺目的纯白光线填满室内,长矛般的金属物件钳制着透明的水囊,细长的管子从上垂下,连接到笨重的家具上。还有更多的物件附着在墙上、环绕四周,像品位独特的装饰品,也像不怀好意的刑具。
房间里有个人。
是位年轻女性,凡人,宽大的素色衣裳,红褐色的头发齐肩,额头包裹白纱。那可疑的细管末端就连接在她手上,异物扎入皮肤,她却恍若不觉,自顾自靠在显得有些累赘的厚实床头板上,侧头凝视着窗外的景象。
只是一个侧影,却引发雷霆般的悸动经过阿波罗的胸口。他无法解释缘由,大约这眺望的姿态与达芙妮在德洛斯岛时的样子重合,令他再次不受控地疼痛。
然而无论是女性的面孔还是身影都是陌生的:轮廓分明的五官,漂亮端正,但如刀锋一般,有些难以亲近,与达芙妮那柔美可爱的面庞是迥异的两种风姿;她的个头不矮,甚至可以与有的男子相比肩,搭在毯子上的手指也骨节分明,不够秀丽;她似乎并非一直待在室内的贵族,脸上有日晒的雀斑,指节位置也有些粗糙;而与相对硬朗的五官与身材成对比,她的眼睛是如梦似幻的灰色,不眨动眼睫的时候像蒙霜的欧珀石。
穿着白衣服的人拉开门入内,煞有其事地查看那堆方形薄版上闪烁的形状,而后向她搭话。她侧过头,眨了一下眼睛,唇角上翘,与对方谈笑起来,整张脸忽然间就变得生动、光彩四射。
阿波罗困惑地盯紧她。他无法挪开视线。
他怀疑自己看错了,可一次又一次,他在这个女人身上捕捉到了达芙妮的残影。不会褪色的记忆是诅咒也是恩赐,反复仔细检视回忆每个细节后,他已然对达芙妮的一颦一笑熟稔于心。再细微的相近之处,瞬息而逝的类似反应,他全都不会看漏。
可当他凝神看清那张陌生的脸,阿波罗又不得不笃信那都是思念过度产生的错觉。
说到底,阿南刻为什么要让他看这个凡人?
“你见到她了。”厄洛斯的声音骤然在耳畔响起。他的口气和之前有了微妙改变,显然暂时成为了阿南刻的代言人。
阿波罗迟滞数拍,仿佛无法理解听到了什么。几乎同时,他就轻而易举地接受了这个说法。除此以外,又还有什么能解释与理性相悖的熟悉感觉?可是……这怎么可能?
阿波罗随即猛地紧张起来:“这是什么怪异的监狱?她被囚禁了?”
厄洛斯明显在忍笑:“这是医者汇聚的场所,用来治疗伤者的病痛。”
凡人受伤生病时不再向医术之神祈祷,不向他的祭司们祈求草药与护身符。这是何等缺乏信仰的野蛮之地!阿波罗苛刻地盯了片刻那个白衣人,怀疑这群凡人是否只是一群会摆弄精巧玩具的骗子。
他转而意识到自己被无关紧要的事带跑了,急促地问:“这是哪座国度?她……是谁?”
“这可以是未来,也可以不是。她本该死去,但她获得了一个机会,于是获得了暂时的躯体,以及达芙妮这个名字。作为报酬,她的命运改变了。”
“新生。”阿波罗轻声念。他再度审视这间古怪的房间,以及窗外露出一角的逼仄城市。这就是她所求的新生。
他忽然想大笑,想冲到她面前,质问她这个地方有哪里值得她不顾一切地归还。即便尚不理解原理,他也能看出这世界从建筑物到人造的大小物件,乃至于其中的人都共享着同一个狂妄的梦:
以凡人之力为不可为之事——对神臃肿拙劣的模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