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无星无月,些许夜风穿过树梢,枝叶沙沙作响。
薛闻笛还在他心爱的温柔乡里熟睡,而另一头的孙夷则却是彻夜难眠。
回到临渊,他和师弟按照之前商量好的说辞,瞒下了薛闻笛重生一事。再之后,他被现在的师父,也就是现任孙氏族长,孙重浪,叫去了至阳殿密室。
孙重浪是孙雪华的师弟,和他那位师兄几乎是一脉相承的不苟言笑,言辞犀利。
孙夷则刚刚关上密室暗门,他便一针见血地质问道:“你有事隐瞒?”
年轻人微微一怔,咬了咬牙,没有回应。
孙重浪鹰眼钩鼻,生的便是一副严苛模样,令人敬而远之。此刻他沉着脸,眼底已有几分怒色:“维年,你已经是掌剑大弟子了,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魔都来袭,你为何不上报临渊?甚至弃城而走,置城中百姓于不顾,你怎么对得起你身上这把剑!”
“扑通——”
孙夷则当场跪了下来:“弟子有罪,请师尊责罚。”
“罚你?”孙重浪闭眼,深吸一口气,再度开口时竟多了几分心痛和不忍,“小年,你当真以为师父不知道吗?师父正是知晓你断不会这般行事,才将你叫来密室问话?如此,你还要隐瞒?”
孙夷则跪在地上,挺着上半身,不知该如何回话,良久,他才低声道:“弟子,并不是有意隐瞒,只是事态复杂,先前——”
他忽然抿了唇,心中多有苦涩。
孙重浪见状,长叹:“顾长老将你留在临渊,由我教导。这么多年,你我虽以师徒相称,但恐怕你并不信任于我。”
孙夷则肩膀微动,悄悄攥紧了拳头,转而又松开,恭顺说道:“弟子并非不信任师父,只是先前在大殿,诸多长老都在,弟子怕打草惊蛇,不敢多言,还请师父恕罪。”
孙重浪望着他,神色说不出的复杂,可他只是静静地站了会儿,平定心神,才缓缓开口道:“起来回话。”
“是,师父。”
孙夷则起了身,密室内昏暗的烛火将他的影子拉得很长,也很单薄。
“弟子曾千里传音,但不仅平湖城方圆百里无人驻守,连临渊都无人回信。”孙夷则说到这儿,已是掩盖不住的哀戚,“城中百姓也早在我入城之前就遭到毒手,无人生还。”
孙重浪惊愕不已,久久未能回神。
孙夷则垂眸:“弟子怀疑临渊有魔都卧底,恐夜长梦多,连夜赶回,本欲回禀师父,奈何之前大殿,人多眼杂,不方便实言相告。”
他长叹:“能撤走临渊守卫,还能躲过辟邪传音铃,恐怕魔都势力早已渗透,弟子忧心。”
幽静密室内,只剩下二人的气息微微流转,和缓绵长之间似乎又隐约有了试探意味。
孙重浪说得对,孙夷则并不完全信任他。
顾青离开多年,临渊翻了天似的找她,孙夷则曾多次找过孙重浪,希望他传令下去不要再寻顾青了,就放她归隐山林,不问世事便好。
斯人已过万重山,天涯海角各自安,这难道不好吗?
孙夷则抱着这样的疑问度过了这整整十年,这漫长的、始终对孙重浪怀有一丝疑虑的十年。
但意外的是,先放弃试探的,是孙重浪。
那双鹰眼不似从前那般凌厉,而是多了些温和,隐忍也让人看不透:“平湖城百姓都已蒙难,可见魔都下了血本,既是如此,你们又怎可能全身而退?那群邪魔不惜屠城,也要困住的人,究竟是谁?”
孙夷则一惊,他该说吗?该告诉师父,薛闻笛复生,而锁春谷谷主出世的真相吗?若是如此,孙重浪会不会借着商讨剿灭魔都的由头,让他们入山?眼下临渊危机四伏,薛闻笛一旦进入,无疑羊入虎口,他该怎么办?
一时间,无数念头充斥着孙夷则的内心,令他焦灼不安。
好难抉择,也好痛苦。
孙夷则从未面临如此境地,迟迟不语。
孙重浪见状,心有感知:“想是那人,对你极为重要吧。也罢,你若要调查,便去做。此事,为师全权交予你,若需要帮助,及时开口。”
孙夷则又是一震,嘴唇动了动,很多疑问呼之欲出,但他抿了一下,又将那些话语全数咽下。开了口,就只是寥寥数字:“多谢师父。”
孙重浪侧过身:“不必言谢,万事小心。”
言罢,他从腰间取下掌门印信,交给这个孩子,“且去吧。”
那印信传承数百年,依然光洁如新,孙夷则握着,这巴掌大的东西竟仿佛有千斤重,压得他心尖发抖。
“事出紧急,为师将长鲸行暂授于你,你带上它,想必我临渊弟子无人会为难你。”
孙重浪拍拍他的肩,“时候不早了,先去休息吧。”
孙夷则握紧手里那小小的印信,千万种情绪涌上心头,他应着:“多谢师父,弟子告退。”
刚要转身,他忽然又朝着孙重浪跪了下来:“授业恩情,弟子不敢忘。此番多谢师父成全,待风波过后,弟子必当向您请罪。”
言罢,他三叩首,便转身离去。
空荡荡的密室里,似乎传来一声悠长的叹息,孙重浪轻声低语:“何罪之有呢?”
他可以理解肝胆相照的少年意气,更能理解何谓身不由己。
密室暗门拢上,屋内烛火明灭,孙重浪复杂难言的神色也尽数藏在了孙夷则看不见的角落。
临渊孙氏,传承数百年,已自成一系。
何谓掌剑大弟子,即是掌管族中代代相传的名剑的弟子,是族长名正言顺的继承人,也就是临渊下一任掌门。
孙氏非是以血脉绵延的氏族,相反广招门徒,传承族中秘术与仙道精髓,故而能独领风骚。只是发家伊始,初代掌门便规定,接任掌剑一职,必须改姓孙,载入族谱。这样的规定,显得孙氏既开明又古板,多有怪异但又无可厚非,不能强说苛责。
相传孙雪华接任掌剑之前,本姓殷,六岁那年即拜入临渊,成为门中一名普通修道者。盛年之时,力压群芳,仙道大成,平步青云。
他一心向道,红尘无所牵挂。但孙夷则不一样,他本是顾青养大的孤儿,又是师门中年纪最小的,多受爱护,难免情深。顾青一走,师兄师姐亦各自离去,他被记入孙重浪名下,因剑术不精,时常遭致责罚。孙重浪对他极为严厉,孙夷则只能在这般鞭策下发愤图强,好在,如今也算有模有样了。
孙夷则坐在窗前,满心都在回忆着过去十年的光景。
这漆黑的夜里,坠落的烛花,墙上茕茕只影,思念与孤独争相疯长,满眼荒芜。
孙夷则长舒一口气,似乎要将胸中这股闷气全都抒发出来,但他看着掌心那枚印信,又不知该如何是好。
他思量着,索性将那枚印信装入随身锦囊中,贴身带着。又将床下暗格中的木盒取出,找到了薛思那张画像。
“小年,如有需要,传信于我。”
薛闻笛临别时的话语仍萦绕耳侧,孙夷则想了想,便将那幅画像收好,锦囊封口,重新做起他的机关雀。
这东西还是物归原主的好。
夜深时刻,孙夷则还在尽心摆弄着他的刻刀,这时候,紧闭的窗外传来一声清脆的叩击。
孙夷则蹙眉,这会儿,谁会来呢?
“大师兄,是我。”
屋外,少女窃窃低语,透着古灵精怪的可爱劲儿。
孙夷则一听便知是谁,收好东西才开了窗,一双圆溜溜的杏眼正眨巴着盯着他瞧:“大师兄,我来看你。”
“这个时候不睡觉跑来看我?”
孙夷则莞尔,李闲便举过来一个食盒,从窗户边塞了进去:“我给你送吃的来啦,今儿我去清波城买鱼,去晚了,都没得卖,我只好自己去江里抓了点,给你炖了点鱼汤。还有好吃的糕点,东街新卖的烧鸭,你快点吃。”
孙夷则捧着那个沉甸甸的食盒,再看看李闲,问道:“大师兄不在的这些天,你有好好练剑吗?”
“有,改日我们切磋切磋?”
李闲半蹲着,刚好和窗沿齐平,一双漂亮的杏眼可爱又机灵,孙夷则笑笑:“辛苦困困师妹了。”
李闲小时候练剑总打瞌睡,甚至学练字的时候都是一副半梦半醒的状态,好好一个“闲”字愣是给她写得团在一起,所以大家伙儿都喊她“困困”。
眼下孙夷则又这般叫她,李闲倒也不耍赖,而是笑眯眯地说着:“不辛苦不辛苦,改天你带个漂亮姐姐回来,我就得辛苦辛苦了。”
“小丫头,净胡说!”
孙夷则嗔怪着,李闲双手扒着窗户,盯着他看:“大师兄,我听说你今儿被师父留在至阳殿了,是不是剑道大会出了问题?”
孙夷则一怔,那表情已经给了李闲答案。
“师父就是刀子嘴,豆腐心,你别生他的气,吃点好吃的,我明天再找你。”
李闲伸出手,又给了他一把剥好的炒核桃,“再多给你点,你好好吃饭,我走啦。”
孙夷则愣神的工夫,少女早已跑得没了影。
李闲今年刚十五岁,最是活泼,漫山遍野地跑。
临渊多得是这个年纪的师弟师妹。
孙夷则忽而喃喃着:“要小心点啊,困困。”
他关上窗户,继续他的活计。
及至天明,一只栩栩如生的机关雀便成了。孙夷则给它贴上御灵符,刻上隐身咒与临渊密语,将锦囊套在雀儿脖子上,轻声道:“快去吧。”
免得再错过时机。
孙夷则想着,了却这桩心事,他就能无所牵挂地去调查卧底一事。他看着那只机关雀振翅高飞,飞过重重屋檐,消失于天际。临渊结界,它应当是飞过了。
可无人处,一支穿云箭破空而出,一箭穿过那只机关雀,密林深深,鸟鸣哀哀。一个同样穿着月白天青剑袍的年轻男子拾起那只机关雀,取下上边的锦囊,放在鼻子下轻嗅,低低笑了起来:“我们很快就会重逢的。我亲爱的,小楼。”
薛闻笛一大早就感到后背发凉,又往被窝里钻了钻,抱紧了正准备起床的薛思。
“师父,冷。”
薛闻笛将脸埋在薛思颈侧,手脚并用地缠在人身上,薛思拍拍他的手背:“该起了。”
“不起。”
“修行怠惰,明天不要和我睡。”
薛思淡淡地说着,薛闻笛在被窝里拱来拱去,哼哼着,过了会儿才不情不愿地撒手:“知道了,我马上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