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眼前刚刚取过两轮血,面色惨白的人,苏小冬只顺着他的话说好。宣宁强打着精神等她回来,此时已是倦极,苏小冬善解人意,也不同他闹,扶着他躺下来,替他盖好被子,轻声道:“睡吧。”
宣宁神志昏昏,挣扎出一点清明来,探出手拉着她,问:“那你不走了吧。”
明明刚刚才应了好,他却像是不信她似的,赶着又要再确认一遍。苏小冬有些无奈,将他的手塞进被子里:“嗯,不走了。”
苏小冬长这么大顺风顺水,被大梁权势最重的那群人挂在心上当眼珠子一样护着,她说要月亮,他们就绝不会只给她找一颗星星来,她是不会知道宣宁的心情的。他自小被苛待太多,想要的东西能真切得到的太少,所以当想要的东西太过轻易地被放到了手边时,心里反是忧戚大过于欣喜,一日不握在手里便一日不得心安,可哪一日真叫他握在了手里,又怕丢了砸了碎了,永远都在小心翼翼患得患失。
他这样的人心里太沉,装的尽是消逝离散,于是才会分外珍惜苏小冬那样一抹轻快亮色。
这一觉,宣宁睡得分外酣然,睁眼时,看见不远处的圆桌上缩着个人,守着一盏小小的灯烛埋头写着什么。苏小冬写得极为认真,宣宁脚步轻,翻身下床走到她身边时,她惊得把笔一丢,从凳子上蹦起来,竟被吓得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宣宁与岑溪打闹惯了,已经许多年没有哄过小姑娘,一时只能手忙脚乱地将苏小冬搂进怀里,拍抚着她的后背,温声哄着。他忽然想起许多许多年前,有个小丫头也是这样被一只虫子吓得缩在他怀里嘤嘤直哭,那么娇那么软的女娃娃,连条手指粗的虫子都怕,后来却为了保护他在那群人寒光闪闪的刀剑前一句话也没有说。
这便勾起宣宁关于往事的记忆,一直悬着在心上的那块沉甸甸的巨石砸了下来,直将他压得喘不上气来——那本是一群善良质朴的人,日出而作日入而息,此生所求也无法温饱安康,却因为收留了他这样是扫把星,落得个家破人亡曝尸荒野的下场。
不知是思绪纷杂,还是旧伤反复,宣宁只觉得心口憋闷,一口气堵得胸口闷痛。他深深吸了口气,将翻上来的回忆压了回去,暗自调息,将心肺间那阵诡异的闷痛压下去,觉得苏小冬紧绷的身体渐渐松弛下来,才腾出一只手来多点了几盏灯烛点让屋里亮堂些,拿衣袖给她擦眼泪。苏小冬心里有气,拍开他的手,轻哼了一声:“你走路都没有声音的吗!”
确实是没有声音的,此前也并没必要有。
在苏小冬来之前,寒石院里只住了宣宁一个人,岑溪和阿秋虽然常来,却不会轻易留在他的石室之中。宣宁习惯了独居,从来没想过自己一身练至踏雪无痕之境的轻身功夫是会吓着人的。
他引咎自责,诚恳道:“是我的错,以后再不会了。”
苏小冬不依不饶,还是沉着张脸做生气状,扭头去将桌上写好的信叠起来封好,从怀里摸出一枚小小的印章盖上去,是一个行列齐整轻重有致的“平”字,板着脸将书信递给宣宁:“明日替我找个驿站送出去,就说送到京都。”
宣宁接过那只信封,上头除了一方印章,什么也没写。他微微挑眉,没有多话将信收好。一开始他以为是苏小冬是哪个江湖门派下山历练的小丫头;后来见她对江湖事知之甚少,拳脚功夫也只够招猫逗狗,便又觉得她是哪个门户开放的富贵人家里偷跑出来的小姐。而如今再看,通都大邑,五方杂处,她只盖了小小的一方印章便能将信送出去,想来苏小冬的身份远不是这样简单。
其实苏小冬从未着意隐瞒,只要宣宁愿意,很快便能弄清楚苏小冬是谁,可她究竟是谁十分重要吗?他自己不会去查,甚至摁着岑溪和阿秋,要他们也不许去查。
这世上最妙不过“糊涂”二字,他自来也不是什么敞亮人,自然不必执着于这样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