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尔墨斯知道自己在梦中。
一个又一个、漫长得足以让他忘记梦境与现实边界的梦。
其中一些是映照在精神之海中的回忆倒影。
他从一个苦涩的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身处阴森昏暗的大地深处。他楞神片刻终于恍然想起,他为了遵守对赫卡忒的承诺而来。
降到比冥界更深的地下便是深渊坑洞塔耳塔罗斯,此处是同名原始神的所在,亦是众神的监狱。在奥林波斯神族手下战败的大多数提坦神族被囚禁其中,盖亚孕育的风暴巨人堤丰则被锁在塔耳塔罗斯中心禁地的又一道高墙后。
青铜城墙环伺深洞,塔耳塔罗斯唯一的出入口由百臂巨人们把守。他们在铜墙内侧巡逻,并不在乎是否有不速之客闯入--在塔耳塔罗斯,更危险的永远是墙内之物。
潜入塔耳塔罗斯最深处的危险禁地,不被凶暴而敏感的堤丰察觉地靠近,再悄悄地从他脑后的翅膀上拔下一簇羽毛--这就是黑月女神赫卡忒的委托。
确实是个凶险的难题。然而对赫尔墨斯来说,只要小心并且快速行事,轻而易举。
他隐匿身形,比羽毛飘落更轻地落到一无所觉的巨人后方,快速利落地偷走了一把羽毛。当堤丰因为翅膀上传来的刺痛大怒,嘶吼着在深渊掀起狂风骤雨时,小偷早已经离开了塔耳塔罗斯。
他直接拜访赫卡忒在地下的宫殿,将羽毛交给她。他没有问她为何需要这件东西。他对这些事彻底失去兴趣。
从赫卡忒那里告辞,赫尔墨斯再度造访伊利西昂。
他并没有试图去寻找潘多拉的灵魂。不需要确认,他知道她一定过着平静的死后时光。
况且,法奥常在潘多拉附近。她变得和其他乐原住民一样,再也看不见金发男孩。但他依旧忠实地陪伴在她身侧。而只要赫尔墨斯出现,法奥就会开始破口大骂,驱赶野狗似地朝神使投掷石头。
赫尔墨斯的目的地是伊利西昂的梦之海。
躯体、精神、灵魂,生前的经历在三者上都会留下不同程度的烙印。莱瑟之水不仅将铭刻灵魂之上的痕迹抹去,也消融灵魂与精神之间的联系。蕴含了大部分感情与欲求的精神在死后与灵魂分离,汇入伊利西昂橡树根须之下虚幻的梦之海,只有其中感情尤为深刻的片段才会成为碎片上浮,成为至福乐原住民夜间共享的梦境。
赫尔墨斯的双蛇杖能够打开通往梦之海表层的道路。
只要有机会他就会一次次地下潜,在难以计数的碎片中寻觅熟悉的踪影。
潘多拉与他毕竟也有过美好的时光,并不会被他的错误完全磨灭。只有一点也好,他想要她曾经因为他快乐过的证明。他渴求这自欺欺人的幻想,而不是最后只能由他的假设填满的余白。
今日也不例外。
赫尔墨斯小心地触碰亡者的精神碎片,像拨开花瓣,在确认完毕后将无关的那些放归梦之海的潮涌。下一片,再下一片……
昏暗的洞窟刺入他的神识。似曾相识。
确切说,他见过这洞窟面目全非的模样。
结局抹消了一切过程。当然是这样。
他用她的眼睛看着死亡披纱到来。一遍又一遍。直到耗尽神气失去意识。
醒来时他已经被扔在至福乐原外。
那之后,赫尔墨斯回避至福乐原很久。但在梦中,这段时光一眨眼就过去了。
他继续履行身为使者的职责,传递消息、为人间带去财富与好运。身为渡灵人,他免不了与卡戎照面,但他们默契地对一些事只字不提。宙斯没有多做询问。在外界看来,赫尔墨斯至多缺席了庆祝击溃癸干忒斯的那一场盛宴。
厄洛斯又向赫尔墨斯射过几支金箭。也许因为他自行逼出了金铅双箭,赫尔墨斯对爱欲之神的恶作剧感知倍加敏锐,厄洛斯没能再得手。
阿波罗不止一次找他喝酒聊天。勒托之子出于好意,然而这份关怀的意图过于露骨,笨拙且无用。在赫尔墨斯的操使下,话题总是不知不觉偏离阿波罗想要谈论的方向。
赫尔墨斯无法和这位异母兄长那样,坦率表达喜怒哀乐。并非因为欺骗之神那个侧面天然的束缚,他只是觉得倾吐毫无意义。如果忏悔自白能让潘多拉复生,他不介意向天上地下的每位神祇都诉说一遍前因后果。然而阿波罗能给的终究只是诚恳的劝慰。
每当阿波罗离去,赫尔墨斯就会忍不住把刚才几乎没动的神酒喝干净。
神明不会因佳酿失去清醒,但他可以骗自己醉了。
然后他就找到借口,凭一股不存在的酒劲冲到伊利西昂,隐匿气息,换上另一张脸,扮作陌生人,与潘多拉居住的农舍隔着一片原野路过。仅此而已,没有驻足,没有搭话。他明明没有勇气一窥她如今生活的究竟,却一次次地做这可笑的无用功。因为他还抱有一丝无法坦承的幻想:如果她注意到他、由她主动搭话,那么就不算他无耻地打扰她死后的安宁。
最惊险的一次,她恰好打开门,与他这个过路人遥遥地对视。她当然没认出他就是送她前来的神使,只站在门口,朝他礼貌且友善地微笑。赫尔墨斯不知道自己是否来得及回一个微笑,他总觉得自己落荒而逃了。
他路过的时候,她门前的小径上可能会多几朵风吹来的异色花朵。但她大概从来没有注意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