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加索山迎来又一个日出。
迷雾缭绕的山巅伫立着一根石柱。只有近看才能发觉,石柱之上还倚靠着一道身影。他双手反绑,脚踝与手腕上的锁链固定在柱身,令他最多只能移动出半步的距离,在想要歇息时,他也只能狼狈地挨在冰冷的石柱上,将无法自由活动的胸膛靠向双膝。
他正是伊阿珀托斯与克里梦妮之子、提坦神普罗米修斯。
拥有超群智慧的普罗米修斯能够轻而易举做出正确的选择。
因而在奥林波斯众神与提坦神族的战争中,他带着弟弟选择了帮助宙斯一方。有赖这一明智的决定,与战败的那些提坦神们不同,他回避了被扔进深渊塔耳塔罗斯的命运,甚至与厄庇墨透斯一起被交予了为新一代生灵赋予品性的重任。不仅如此,宙斯还将在神明与凡人之间居中调停的职责交给了他。
但在众神与凡人之间,普罗米修斯选择了后者。这是令众神讶异且完全无法理解的决定。睿智之神为何会做出这样愚蠢的误判?普罗米修斯没有解释。
背叛者要付出代价,普罗米修斯毫无怨言地接受了惩罚。
既然是不死不灭的神明,即便被孑然一身地锁在此地,普罗米修斯也不会消亡,他能做的,只有日复一日地承受严酷的刑罚--被宙斯派来的鹰破开腹部啄食肝脏。在赫利俄斯又一次架着日车经过高加索山前,他的身体已然恢复原状,准备好经受又一次被生食内脏而后复原的痛楚。
普罗米修斯对此已然习以为常。
不论是众神还是凡人都好像将他遗忘。厄庇墨透斯一开始时常会离开在人间统御的城市,星夜兼程地赶来探望。他高大的弟弟总是面带愧色,低声愤愤地为他不平,在他看不见的地方强忍泪水。厄庇墨透斯认为哥哥被锁在这里承受酷刑是因为他的软弱无能。普罗米修斯并不附和厄庇墨透斯的激烈之辞,他只会向弟弟露出温和的微笑安抚,也并不多问奥林波斯或是凡间的动向,仿佛对自身的境况、对一切都不再在意。
普罗米修斯知道弟弟不曾放弃解救他,一次次地努力为他说情,请求奥林波斯神垂怜,减缓刑罚。德墨忒尔被说动过,失去过女儿的丰收女神更能体会厄庇墨透斯的痛苦。但宙斯态度坚决。蒙骗万神之王、而后盗火的违逆之举无法被轻易原谅。更何况,直至普罗米修斯被锁上高加索山,他都不曾向宙斯谢罪。也许这才是他被困在这露天的囹圄的真正原因。
而有一天开始,厄庇墨透斯也不再来探望。因此,没有谁来向普罗米修斯解释数百年前突然覆盖天地的极黑是何物;宙斯又是为何降下滔天洪水,几乎将群山也淹没。宙斯陷入昏睡,但神鹰依旧日日前来。他也没有试图问询天地发生了什么异变,只是沉默地、耐心地忍受每一次日升月落。
睿智之神不曾表露出丝毫绝望,反而时常面带微笑,遥望山脊后露出的远方。就好像在虔诚地等待什么。而他等待的并非自己的解放。
日出是新一天的惩罚开始的时刻。
然而今天降临高加索山巅的并非长着利喙的神鹰。
如生羽翼的靴子轻轻踩在不生苔藓的粗粝石面,深紫色的长披风曳地穿过晨雾,来到普罗米修斯面前。
普罗米修斯抬起头,连日不降雨而干涸开裂的嘴唇弯出笑弧。由于太久没有说过话,他的吐字有些怪异:“好久不见,迈亚之子赫尔墨斯。”
赫尔墨斯抑制住蹙眉的冲动。普罗米修斯总是一脸平静坦然,仿佛看透一切,并对一切泰然接受。实话说,这副样子从很久以前开始就让他恼火。但他为正事前来,他对这位提坦神族的看法要搁在一边。
“普罗米修斯,我带来了好消息,”他拔出腰间短剑,利落挥下,拴住普罗米修斯的锁链断裂委地,哐地发出巨响,“恭喜你重获自由。宙斯惩戒你的旨意自今日起失效。”
普罗米修斯活动了一下关节,缓缓地撑着膝盖站起身,没有狂喜,没有疑惑,只淡淡应道:“原来如此。多谢你前来。”
在高加索山之上勉强能看到奥林波斯山脊雪白的轮廓线。普罗米修斯朝着圣域眺望了片刻,没有询问那里为何此前会被极黑附着,又是为何突然间再度恢复洁净。他突兀地谈及旧事:“宙斯曾经派你来问我,终将颠覆他的是谁。”
确实有这么一节。
那是普罗米修斯为青铜世代的人类盗火并接受惩罚后没过多久的事,在潘多拉诞生之前。宙斯不知从何处得知,普罗米修斯勘破了注定将他拉下天空之座之人的身份。那是拥有全知之眼的万神之王也不曾知晓的惊人秘密。宙斯首先询问阿波罗,然而预言之神也无法给出清晰的答案。于是赫尔墨斯受命来到高加索山,堆起动听巧妙的说辞,威逼利诱,千方百计地试图说服普罗米修斯透露这一机密。
然而不论赫尔墨斯给出的是诱人的承诺,还是加重刑罚的威胁,普罗米修斯都没有表露出丝毫动摇的迹象。他甚至反过来讥讽赫尔墨斯见识短浅,不过是听从宙斯使唤的可笑小角色,与走狗无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