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封二十一年,夏。
这一年,从年初寒冷的风,到盛夏躁动的暑气,明容处于莫名的烦闷之中,心情之多变,令人费解。
一朵花开便心旷神怡,一片叶落又黯然神伤。
心情的好坏,完全没理由。
与此同时,她变得越来越敏感。
偶尔,爹娘说话的声音低了一些,她便竖起耳朵,暗自猜疑他们背着她,偷偷议论她的婚事。
妹妹们无心的一句话,她也忍不住多想。
……怎么回事啊。
明容觉得自己好像得了焦虑症,但是症状又不明显。
直到盛夏,初春的花谢了,满目郁郁葱葱的绿叶,一声声蝉鸣从树荫间洒落,一阵阵热烈的风拂过面颊,她恍然省悟——啊,十五岁,她的花季雨季,伴随着轻微的青春期综合征,一齐来了。
即使并非自愿,她也渐渐的,悄悄的生长出叛逆之心。
皇后和玉贵妃要她吃的营养丰盛的难吃的菜,从前,她再不喜欢,也会看在对方的面子上勉强吃一点。如今,她不想吃,撂筷子走人。
在现代,长辈见她这样,多半会说,孩子大了,叛逆了,难管教。
在古代,没人认为她叛逆、作,她们只当她生病,动不动请太医替她看诊。
老太医捋着胡须,成竹在胸的道,夏季气候炎热,明姑娘不幸被暑气灼伤肺腑,故而胃口欠佳。
瞎说,明姑娘正在经历人生必不可少的叛逆期。
老太医对心理学一窍不通,只管开处方,尽是难以下咽的药材。
明容被迫喝药,一次两次还好,三五次后,忍无可忍。她想,叛逆的代价太大,算了算了。
可还是心烦。
怪古代没有学习压力,也怪信国夫人布置的作业太少。
要是她有高考和考托福之类的烦恼,哪儿有空想这些有的没的。
明容心烦气躁,不能向长辈发作,就去东宫找茬。
听赵小秀阴阳怪气几句,顶嘴几句,等心情差不多好转,她就去后院荡秋千。
元月初,刚过完新年,赵秀命人召集全国各地的能工巧匠,为她赶制一架坚固的豪华秋千,又按照她的描述,制作出大曜有史以来第一座木制滑滑梯。
东宫的后院变成了小型游乐场。
长乐和明容都爱玩滑梯。
长悦公主听说之后,特别心痒难耐,苦于进不了东宫,只能干羡慕。
明容让赵秀把木工师傅请回来,在长宁宫或者御花园再建一座滑梯,那样大家都能愉快的玩耍。
赵秀不肯。
他不仅不答应,还恐吓工匠,威胁他们,若敢在别处建造滑梯,必断他们一只手。
明容想,赵小秀的心真黑,他这是想垄断滑梯产业啊!
她心里这么想,嘴上也就说出来。
时至今日,她知道,不管她说什么,做什么,赵秀也许骂她,奚落她,讽刺她,但绝不会动她一根头发。
他无底线的纵容,是她放肆的依仗。
于是她说,赵小秀你当封建剥削者还不满足,竟然学资本家搞垄断。
她爸妈是真·资本家,都没这么心黑呢。
赵秀也许听懂了,也许没有。他冷漠的说,想玩就来东宫,不然你在梦里玩。
……讨厌鬼。
步入青春期的赵小秀,性子和从前几乎没差。
这也难怪。
赵秀的叛逆期提前了许多年。
明容认识他起,他就是一个喜怒不定的神经病,无药可救,整天看不起这个,瞧不起那个,对他父皇都敢嗤之以鼻,青春期的那点叛逆早被他透支完了,如今实在逆反不到哪儿去。
更何况,他忙。
太子协理朝政,日渐忙碌。
他对权利的无限,有效地冲淡了青春期带来的微小影响。
可赵秀也不是一成不变的。
他变得那么好看。
有时候,赵秀忙起来,明容在一旁默默地观察他,恍惚便回忆起多年前,他疯病发作时的胡言乱语。
他说,你不是很喜欢父皇么?……那为何不喜欢我?只要我不死,长大后就是更年轻、更貌美的他。
神经啊。
当时的赵小秀根本不懂何为喜欢。
他之所以满口疯话,之所以强求她的怜悯,不过是因为她和他见过的女孩子不同。
他习惯众星捧月,习惯接受女孩子的崇拜和仰慕,她不这么做,他不甘心,所以作死作活。
现在的赵小秀,懂得什么是喜欢了么?
一两年前,赵秀总爱强调他们在同一条船上,船沉人亡,要死一起死。
近来,他的口风有所松动。
他说,明小容,我一死,便化作最凶恶的厉鬼缠住你,白天附在你的头发上,夜里入你梦魇,你的白昼黑夜都属于我。今生今世,永生永世,休想摆脱我。
明容只当耳旁风。
至少,他不说船沉了,掀翻她的救命木板,拉她一起溺水的鬼话,总算有长进。
赵秀有病不治,日常发疯,多年如一日。
可他当年,的确说中了一件事。
他真好看啊。
十七岁的赵小秀,眉眼之间介于男孩和少年之间的青涩褪去少许。岁月沉淀之后的从容,多少消减了他那带刺的锐气。
他的美貌肖似女子,纤细柔美,笑时如瑰丽的血之花,不笑时,发怒时,又分外清冷。
但他还是叫人害怕。
那双细长的凤眸依旧漆黑如夜,深不见底。眼底时而浮现妖气,如薄雾在暗夜深处若隐若现。
赵秀在想什么,只有天知道。
他是当朝太子,亦是京城乃至五国第一美少年。他目空一切,为人嚣张又高傲。他的东宫只准她和长乐进,而长乐是他的妹妹。
她不是。
赵秀喜欢握她的手,亲亲她的头发,也会抱她。
他明白亲密的举动代表什么吗?
鬼知道。
明容甚至无法确定,他真的懂得喜欢的意义。
他只说,明小容,我们同生共死,却不说,明小容,你好漂亮。
他从来不在乎她穿什么裙子,戴什么首饰。她裹着臃肿的厚棉袄,穿轻薄的夏裙,在他眼里仿佛是一样的。
到底皇帝有眼疾,还是他有眼疾啊!
她长高了,苗条了,漂亮了,赵秀却瞎了。
如果真心喜欢她,才不会无动于衷。
少年初心动,就算是疯子,也该有所表示啊!
赵秀没有。
可是,若非心悦她,又为何无底线的纵容她,为何为她学描眉,学上妆,为何在东宫建了个小型游乐场,供她玩乐?
他一向讨厌吵闹。
喜欢吗,不喜欢吗。
明容纠结,青春期综合征因此变得严重。
早几年,她心烦至此,早就拉住赵秀,直接质问,如今反倒羞于启齿。
本来也不应该由她主动!
古代的少年,懂事早,成家立业早,理应比现代人更成熟,更有担当。怎么好叫她一个妙龄少女追根刨底,而他置身事外云淡风轻?……倒显得她特别上心。
她才不在乎。
夏夜闷热,明容翻来覆去,难以入眠。
偶尔,只是偶尔,她也会想——
如果哪天赵小秀真的表白,如果他诚意十足,那她……她就冷静的回答,容我考虑十天。
十天太长,五天吧,五天够了。
三天。
她考虑三天,给他答复。
至于答复是什么,她才不会提前想好呢。
五月中旬,明容初次陪同母亲上山,看望大哥明沣。
苓娘不想她跟来,但她已经不是乖宝宝明小容,而是叛逆少女明大容,所以她不顾母亲反对,坚持随行。
明沣待的寺庙坐落于慈义山,离京城不远。
明容认得这座山,还是因为那幅曾经摆放在东宫,后来被赵秀移去山脚别院的《山河万里图》。
图中所绣壮丽山河,以京郊慈义山和宁州长湖作为标志物。
慈义山其实并不出名。
山中无野味,也没有珍贵的草药,倒有不少毒虫、蛇蝎出没。猎人和商户不往这儿来,百姓怕被蛰咬,也敬而远之。
故此,慈义山人迹罕至。
山路唯有一条狭窄的小道,只容一人通行。
明容走到半路,抹抹汗,抬头远望,寺庙就在前方。
一间小破庙,冷冷清清的,不见烟火。
她不由想起前些年陪母亲、姨娘去过的白云寺,那是何等的气派。
白云寺僧侣众多,一到大开山门的日子,香客络绎不绝,香火从天亮烧到天黑。
可惜,寺庙的住持超凡脱俗,没有世俗的,一心研究佛法。他放着大把的香火钱不要,携弟子远游,行踪不明。
明容还和赵秀提过这事。
她说:“白云寺的金佛最灵。我在那儿上了三炷香,求佛祖保佑我长高三厘米,真的有长高唉!”
赵秀说:“是么。”
她又说:“等住持回来,我还要去,就是不知大师何时归来?”
赵秀一听,低声笑,戏谑道:“被妖怪抓走,回不来啦。”
他那恶意满满的语调,叫人心里发慌。他比西游记的妖怪更像妖怪。
明沣所在的小庙和白云寺比起来,宛如民宅和皇宫。
这庙根本没有香客光顾。
整整一座山,常驻民只有明沣和他救下的两个孤儿,阿朝,阿暮。他们下山接应苓娘和明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