压抑的黑暗逐渐退去,海水的腥咸与湿冷的风声一同消失,溶洞与暗河与黏腻的水声一同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另一番景象。
德雷克如愿进入了梦境中——不再是卧室和列车了,这一次是全新的背景。
黯淡但柔和的光线,狭长而舒适的走道,被人偶推在身前的轮椅正无声地行走在厚重的地毯上,少年浅棕色的发丝就垂坠在人偶金属制成的手掌边,当他挺直脊背时,黑色的衣领与棕色的发丝间露出一抹素色白痕。
德雷克的视线像是被烫到了,他有些慌乱地抬起头,先望见了这建筑物隆起的穹顶,有一枚巨大的电汽灯正悬挂在正中央,就像是星空中的月亮一样明亮。
而在这盏巨大的人造灯光之下,明亮的光线照亮了这方狭窄但高耸的空间,木制构架的高台呈扇形铺展开,重重叠叠的厚重帘幕悬挂在装满了齿轮与轴承的横梁上……
德雷克好一会儿才辨认出来,这是一处剧院内的舞台。
人偶推着轮椅上的少年走到了舞台的左侧,这里摆放了数架大小不一的器件,全部被厚厚的绒布掩盖着,只能隐约看到它们的轮廓。
这是什么?
“剧院的乐器……应该就在这里了。”少年展开手中的清单,对身后的傀儡道,“掀开罩布吧,我们来校对清单。”
德雷克很喜欢少年口中的“我们”,他快步上前,依次掀开绒布,露出那些被掩盖着的珍贵乐器来。
从乐器的构成来看,这是一支完整的管弦乐队,从比较常见的管乐、弦乐到罕见又昂贵的大型乐器,但假如没有少年在一旁对着清单阅读,德雷克根本认不出它们的所属与名称。
没想到他梦境里竟然会出现这种东西……
也许是曾经在骏鹰的私宅中见过类似的复杂乐器吧?那家伙对这些东西可是相当热爱,他甚至还在依阿卜建立了一个大剧院。
在德雷克走神时,少年已经一项项地检查起了这些乐器,他仔细地观察着每一件器具的构造,是不是在纸上写写画画。
在几乎检查完所有的乐器后,少年把轮椅推到了那巨大的钢琴边,他控制着人偶支撑起纯白的顶盖,露出它精巧的内部结构。
德雷克当然认不出这些乐器零件,但以他的器械素养,也能看出其中构造的精妙。
这架钢琴的角落里似乎有几个小小的徽章……玫瑰和狮鹫,是王室的标志吗?
这个梦境实在是过于贴合他的想象了,他在心中默默地称呼少年为“小殿下”,梦境里就立刻出现了相应的标志。
“当——”
少年伸手按响了琴键,于是厚重的声音悠扬地响起,看样子似乎是要开始弹奏曲调。
也就德雷克的心中刚升起期待时,却听到他的小殿下叹了口气:“保管不当……看来要重新修缮了。”
乐器竟然也需要重新修缮么?
也是,海船上的仪器都需要定时检修,那么这些储存已久的乐器也是一样的吧,只是他对乐器一无所知,因此没能想到。
德雷克看着这些陌生的乐器,突然间就赶到了一丝失落。
“这一次就多学几个乐器好了,也不能只会龙笛啊……”少年一边感慨,一边让人偶把他抱上这巨大乐器前的软凳上,“不过如果要学习钢琴的话,大概需要用能力辅助了。”
德雷克抱起了少年,同时站在他的身后为他提供支撑,他一时间没能明白他这话是什么意思,直到他看到了那乐器的构造。
除了琴键之外,在钢琴的下方还有踏板,这就意味着在演奏乐曲时,演奏者需要同时使用双手和脚,而这种配合在小殿下的身上是无法实现的。
健全个体才能使用的乐器吗……
德雷克沉默了片刻,俯身抱住了轮椅中的少年——他实在是太单薄了,而且这样轻,简直就像是一片羽毛一样。
少年没想到他的人偶会突然把他抱住,于是笑着问道:“怎么了?”
德雷克没有说话,只是沉默地维持着这个姿势。
要是……这个“梦”不是一个梦境,那该有多好?
组建一支新的队伍并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这个“黎明信鸽”的定位还和情报有关。
缪宣在人选的筛查上就陷入了困难,只能从最可信的夜莺中先选择最早的班底。
而在这份忙碌中,时间总是过得格外快速,眨眼间一个月就这么过去,鸢尾使团也按时来访。
实际上鸢尾这个国家也是有大名的,它在尼亚特尔柏的官方书面上是“赫尔夫”,不过两国在私底下从来都是相互鄙视,还热衷于给对方创造各色各样的笑话和耀眼,因此才带来了如今的局面。
老冤家没什么新花样,几百年来都是如此。
这一次的协议仍旧没有顺利签订,鸢尾拒接承认谋害尼亚特尔柏海军大将的事实,不要说赔偿与让步了,连一声道歉都没有。
这糟糕的态度让女王与议会都十分不满,在风声传到民间后,更是引起了群众的愤慨。
鸢尾使团最后还是灰溜溜地离开了尼亚特尔柏,随着季节进入盛夏,两方在殖民地的争夺上便陷入了新的高.潮。
缪宣对这件事倒没什么看法,他没有对尼亚特尔柏的归属感,自然也就不会天然仇视赫尔夫,对两国的恩怨情仇也是持旁观态度,不过耳濡目染地学到了不少无内鬼笑话,所获颇丰。
只可惜在“黎明信鸽”的招募上仍然不那么顺利,缪宣不仅需要剔除所有的可疑人员,同时也得保证入选者的能力,还不能长久依赖皇室的夜莺,再加上他也不愿意只从公学和骑士团中筛人,进度相当缓慢。
在这一方面女王提供相当多的帮助,作为过来人,她非常有经验——历届的玫瑰夜莺都是王储在登基后一手组建的,当年女王为此也花费了相当大的精力,总共耗时三年整。
皇宫的花苑内,女王一边喝茶一边面授机宜。
“那个时候我都不知道要选谁才好……所有人看起来都是那么的不可信。”女王回忆着往昔,忍不住流露出悲伤的神情,“我没有办法,是埃里克担任了夜莺的队长,他也在那时候留下了难以治愈的旧伤……”
这寥寥几句便是一片风雨飘摇。
埃里克就是女王的丈夫,缪宣对这个男人没有什么鲜明的印象,只记住了他的沉默寡言,以及他和女王的夫妻情深。
但在这位老亲王逝世前,他总是安静地站在女王的身后,支持并保护着她。
女王想着又忍不住露出个笑容:“说起来埃里克和莫纳的爸爸还是关系很好的挚友呢,他们都是一样的人,哥哥送我出嫁时他们两个都哭了……后来我们一同去锡兰郡游玩,在那里遇到了嫂嫂,我们看着哥哥落入爱河……”
女王絮絮叨叨地回忆着那些美好的曾经,缪宣耐心地听着,时不时应和一声。
不过这些事情对一旁的塞西莉亚来说就不那么好玩了,她喜欢一切高度注意力集中的刺激游戏,对节奏舒缓的讲古毫无兴趣。
于是小公主开始围着孔雀绕圈,时不时揪一揪人家的尾羽,换来孔雀嘎嘎的惊叫,以及侍从侍女们的骚乱。
缪宣如今对鸟类生物都保持着高度的警惕,但问题是王宫花苑中豢养的奇珍异鸟多达数百种,再加上每天会在天空中经过的飞鸟……
假使真的有鸟类□□控,那简直是防不胜防,在缪宣的直觉预警没有被触动时,他便不采取太多的行动。
缪宣一边关注着小表妹,一边顺着女王的话题聊着天,在女王聊到她的兄姐时,他顺口便问道:“那么大姑母呢?姑母好像很少提到过她。”
女王愣了愣,良久后才轻轻地叹了口气:“大姐么……她与我们都不相似,生前也做了不少荒唐事,我以前还有些顾忌,但现在你的年龄也大了,和你说说也无妨。”
王室辛秘?
缪宣一听就来了兴趣。
“我的父王先后娶过两任王后,大姐是第一位的孩子,当时父王以为他人生中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于是她自小就被当做王储养大,优秀出众、美丽耀眼,一直以来都十分受到父亲的喜爱,只可惜第一任王后在她年幼时病逝了。”
“后来父王便娶了我的生母,婚后一年便有了二哥,第二年又有了我……”
女王说到这里无奈地笑了笑,缪宣明白她想说什么——尼亚特尔柏虽然也出现过不少女王,但在王位的继承顺位上还是男嗣优先,因此他的这位大姑母注定要排在他爹、以及他爹的子嗣之后。
“在我们小时候,关系很不好。”
女王这么轻描淡写地道:“大姐认为父王背叛了她们母女,因此极其讨厌哥哥和母后,而父王也有补偿的心态,所以对她非常的包容,甚至称得上是溺爱。”
“后来父王为大姐挑选了一位富庶高贵的丈夫,那是拥有富饶封地的埃尔图萨公爵,他还有着强大的神恩,性情温和,才情出众,只除了外貌有些平庸。”
缪宣明白了:“那么这对夫妻……”
女王也长长地叹了口气:“是啊,他们是这样截然不同的两种人。”
正如缪宣所猜测的那样,当自视甚高的骄傲公主嫁给了外貌寻常的丈夫,她理所当然地认为这是父王的放弃,她的出嫁是为年幼的弟弟让位置,那自然就心怀不满了。
“出嫁后,大姐私下与父亲断绝关系,她与丈夫的感情糟糕,私下豢养情夫,与多位贵族青年有染,十分风流。”
“但……”女王沉默片刻,又有些出神地道,“当时的我,还并不讨厌大姐。”
“虽然行事轻浮,但当时的贵族们都是这样的,而且大姐的神恩还是‘羽毛’,她又是一个那么向往自由的女人,她每时每刻都像是在发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