茨木道:“吾来时下着雨,吾友亲自送我下山,家里有一个小崽子,我没有同她见面。吾将他们装进心里带着,每见到与他们相似的,便也一件件装进去。这一路上,吾先见的是山,立着的,卧着的,醒着的,睡着的,丹波与它们中的很多相比都矮上一头。接着便是花儿,我来的路上经过一片花海,真如海一般寻不到尽头,其中美艳动人的,也多是我闻所未闻的。余下的还有树,还有水,多到说不完的美妙之物。”
“既然是为了修行,何必就这样回去?”
“起初是为了修行。”茨木看看那朵花,欲言又止,“吾已经学会了吾友想要让我领悟的东西,再往前走便没用了,吾现在要回家去。”
要回家去这句话他已经说了两遍,也是奇怪,一只妖怪干什么老是要想着家呢?荒不置可否地轻哼一声。
这样态度让茨木认为他们之间无话可谈,他转头离开。身后荒叫他一声,抛给他一块铁片,他拿起看一看,眼中透出几分神采。
他回头道:“就此别过。”
荒点点头,“就此别过。”
刚分别时候的想念如同洪水猛兽,瞬间就可以将他吞噬,离得远了渐渐温和下来,只是偶尔会将心脏轻勒一下,如今他踏上归途,心里没有一刻不是酒吞,身上的血像是一锅沸水,无论如何都冷不下来。
他终于明白,挚友指给他的方向,并不是为了让他到达哪个目的地,只是为了让他目睹,让他经历,让他得到,让他失去。哪怕见识了山高水远,最后心中却只留一人。酒吞这一步一步算得精妙,他愿意让茨木出去,便有把握将他拽回来,这一回去便如驯熟的鸟,死心塌地地也要在他身边了。
五月初夏时,茨木意外地见到了鬼使黑白两兄弟。
他恍然间以为自己踏上了故土,难得跟他们搭话道:“阎魔可不经常派你们出来,是有什么难办的差事不成?”
两兄弟有些意外,鬼使黑不太愿意开口,他的弟弟回道:“上一年一个人转世时命魂里少了三魄,不知什么缘故,竟一直没有寻到,阎魔大人怕它会成为隐患,令我们一定要将它送回阴界。”
茨木点点头:“吾会帮你们留意。”
胡风列列,漫天的黄沙中一辆马车挣扎着现出身来。车前的老者抓紧缰绳勒马,朝车厢里喊道:“客官,你要不饶官道走,便恕我不能往前送了,前面这片大漠甚是凶险,进去的可从来都没出来过。”
“那你就放吾在这里。”车内一个声音道。
马车又挣扎着往来处回去,四下无人,茨木肆意地化出原型。他在路上听说大漠里有一道鬼街,为了方便人和妖怪的交易,天黑时浮现人间。他要在那里歇脚,置办一些东西好回去。
他进了一家客栈,没有招牌,四面漏风,桌椅没有几个是一套的,也没有几个完好的,他找了半天才找到一个看起来不会被坐塌的椅子坐下。环顾四周,坐在这里的多是入流妖怪,也有身上带着一群小小活物的阴阳师,一群小妖怪快速地在他们脚下穿梭,笨拙又迅速地服侍他们。
“欢—欢—欢—”天邪鬼赤对着茨木磕巴半天,挠头自言自语道,“是欢什么来着?”
帚神一棍子抡到他头上,“是欢迎光临!”
“欢迎光临!”鬼赤一拍脑袋,高兴地在地上滚了一圈,帚神一个劲儿地戳他屁股,他终于想起来问道:“是吃饭还是尿尿?”
那把扫帚又使劲抽他,恨铁不成钢道:“是问吃饭还是睡觉!”
茨木赶紧抢在他之前说:“吾先吃饭,再睡觉。”
洗净风尘后,茨木到柜台要一些纸笔,柜台低矮,一只狐妖摇着扇子似笑非笑,问他:“真难得有一只会写字的妖怪,你要那个干什么?”
他有些恼这只狐狸不干不脆,但还是回答道:“要写一封家信回去。”
狐妖噗呲一笑,“现在谁还会写信回去,你是哪个年代的老妖怪?”
毕竟他确实已经是个拖家带口的老男人,也不怎么在意狐妖的话,只是问道:“那怎么办呢?”
狐狸胜利般地摇摇尾巴,在台子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翻出一面铜镜,递给他道:“你把血滴在这面镜子上,想谁便能见到谁了,就像真的见到他一样,说话也听得见的。”
茨木用几滴妖血换了那面镜子,那只狐妖闻到味道,脸色都变了,他四处看看,小心翼翼地用尾巴盖住铺了一层血的碗底,对茨木绽出殷勤的笑意,请他有需要的话一定再来。
大堂里还剩下一条完好的长凳,一端被一个正在擦拭刀身的人占着,茨木坐在另一端,翻来覆去地研究这面镜子。
他滴一滴血上去,昏黄的镜面却还是只映着自己的脸,他思忖可能是自己想得不够用力,于是不仅想着酒吞的脸,还慢慢回忆他的音容笑貌,甚至他那个葫芦,可直到他心里被蛰得直疼,镜子里还是他自己的脸。他一拍桌子要去找那只狐狸理论。
另一端的人终于看不下去了,“你这血闻起来是大妖怪的味道,却比下面的小鬼都笨,你分不清镜子的正反吗?”
茨木干咳一声,将镜子翻过来,果然这一面的镜面干净透彻,他还没来得及反应,镜中显出了他朝思暮想的挚友——的胸口。
酒吞总喜欢肆意地裸着上身,但看起来并不粗俗,喝酒时随意在树上一靠,分明的肌理沐浴着晨光如同流动的溪水,十分赏心悦目。这时酒吞正端着一个酒盏,眼睛随着连绵不断的山看到无限远处,却突然听到一声渺远的“吾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