晴秋忙腾地一下站起,半晌才回过神来,轻轻道:“好。”
转步来到另一间房前,嬷嬷欲要替晴秋推开门,她摆了摆手,沉吟一口气,双手推门而入——
屋里陈设简单,只设了一溜儿会客的圈椅茶几,她扫了一眼,目光很快凝住,与三年前那次见面相比,父亲沈伯友的肩膀越发佝偻,脸上布满丘壑般的皱纹,眼睛深深陷进眼窝里,与记忆里相比浑浊暗淡了不少,正怔楞地望着自己……
而他身边站着的那位黝黑高壮的青年,晴秋盯着他看了半晌,才认出这是自己的大哥,沈天赐。
他哪里都变了,变得更高更壮,唯有身上那股子仿佛恶狗一般随时能咬人的劲儿没有丝毫变化,旧时回忆纷至沓来,晴秋见了不觉抖了抖肩膀,目光撇开。
沈天赐见着自己妹子,惊讶地挑了挑眉,收回歪歪斜斜杵着的腿,朝地上轻轻吐了口唾沫。
“…晴姑娘,”曲嬷嬷招徕晴秋,开口笑道:“一家人叙旧有的是时候,这一位是牙婆王妈妈。”
晴秋走至近前,福了一礼,她自然不会忘记这位牙婆,就是她当年把自己谋到穆府的,看着这张笑眯眯的脸,晴秋心里的惧意油然而起,霎时连脊梁骨都绷紧了些。
王妈亦打量着眼前女孩儿,见她穿着一件本白葛纱短褙子,外罩藕荷绸掐牙半臂,下着一身同色裙子,脚踩一双蝴蝶落花绣鞋,端的是锦绣辉煌;又观其身量高挑,面颊白润,满头乌发用两根小银簪别成一个髻儿,行动间仿佛分花拂柳,端的是落落大方。
不禁生疑道:“这是府上哪位小姐”
晴秋低垂着头,没说话,曲嬷嬷笑道:“什么小姐,这就是晴秋——沈秋容,您老再掌掌眼”
“唉哟,”那王婆惊诧一声,围着晴秋再三看了看,满口唏嘘道:“我竟真认不出,瞧瞧这出落的,真真儿的走过来我还想着这是府上哪一位小姐呢,竟想不到是这丫头!还记得当年见到她时,还是个黄毛耷秧的小丫头片子,如今也水葱似的,果然您这府上养人!”
曲嬷嬷笑道:“那是自然,我们家从来都是恩多威少的,不然也难把女孩养成这样!”
大家又寒暄了两句话,曲嬷嬷便把晴秋旧时的身契拿出来,与沈父道:“沈老爹,这是当初晴姑娘的雇身契,如今托主子的福,愿意多留她几年,您若也愿意呢,这份旧的身契就不用赎了,续立的话我们姨奶奶开恩,叫赎身钱与雇身钱相等,您看如何呢”
这半晌,沈伯友都没捞到时机在两个婆子此起彼落的寒暄声中插上一句嘴,听见问话,不免磕绊了一下,张了张口,竟没吭出一个字。
他儿子沈天赐从旁拨拉他一把,抢先道:“甭跟我们来这一套,今儿我们爷儿俩来,就是接我妹子回家的!你甭把你们这里说得天花乱坠,再怎么着,我妹子不也是给你们家当奴才嚒!”
难缠的鬼曲嬷嬷对付多了,听了这话也不恼,只笑道:“虽说为奴做婢是不假,但这位小兄弟你也瞧见了,你妹妹她如今穿绸着缎的,人也长得快和我一般高了,可见她这五年是一点儿亏也没吃着,纵是你们自己家里,若是想把女孩儿养成如今这样的,想必也不是那么容易的。”
她笑睇着眼前布衣芒鞋的两父子,温声劝道:“所以,让晴秋晚回去几年也不尽是坏事,况且我们府上有好些二十多岁还在供职的女孩儿,又管吃穿,又有月钱攒,家人还得一份雇身钱,三全其美的好事,何乐而不依呢”
这一番话说得那牙婆都连连颔首,只可惜沈天赐也不是那等两句话就能说得通的,他只觉得眼前这位虽然温言款语,但实则处处看扁人的老妈子忒扎眼,叫嚷道:“您这鬼话糊弄糊弄刚才那些人也就算了,她都已经十五岁了,十五岁,耽误不得,况且这两年我们家里也宽裕了,用不上再卖妹子过活了!”
他挥了挥手,决议不再相谈。
曲嬷嬷看了一眼晴秋,她自道完福以后便没再开口,听见他兄弟几次三番的话,面上淡如水,不知她心里想头。
“那沈老爹的意思呢”曲嬷嬷转而问道。
沈伯友这回回神了,他张着脖子,却看向晴秋,仿佛心有灵犀似的,一直垂首不语的晴秋此时也抬起头。
父女二人四目相视,晴秋叫了他一声爹爹。
沈伯友欸欸应了两声,忽儿问道:“容儿,你吃得怎么样”
“挺,挺好。”乍一听见父亲如此相问,晴秋也磕绊了一下,忙笑道:“早晨吃了一碗水饭和一碟子栗饼,昨儿晚上吃的是四个荤素小菜和两个驴肉炉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