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顿饭足足吃了两个时辰,席间欢声笑语不断,小世子跟着小白两个吃了半饱后便绕着桌子四处乱窜,活泼得教人想按在腿上打一顿。
后来见天色实在太晚,蒋侍卫的脸色也越来越不好看,容清才不得不出声劝住他,单独给他喂了一盅蛇羹之后将他送上回王府的马车。
当天夜里,容清躺在床上刚歇下没多久,两行披甲执刀的王府侍卫撞开了望海阁的院门,于满院寂静中发出“砰”的一声巨响。
容清立时自睡梦中惊醒,晚上跟丫鬟们一起喝了不少酒,这突如其来的动静让她太阳穴突突直跳,脑子里一阵晕晕乎乎的闷痛,扶着床柱坐了约莫半刻钟才终于缓过劲来。
随意拿了件外套披在身上,首先走出去安抚满院子惊慌失措的下人,然后穿过浑身戒备护在厅堂门边的青山绿水,对着院子里那两行侍卫行了一礼:“各位夜访赵府,不知所为何事?”
领头那人容清见过,正是时常跟在永乐王爷身边不离左右的侍卫长邹上,他对着容清一抱拳:“奉王爷之命,我等请赵小姐速速前往王府一趟。”
绿水冷笑一声:“你们王府请人倒是别出心裁,深更半夜破门而入,险些就要闯进我们小姐闺房,也好意思说个‘请’字吗!”
容清拦住绿水,望着邹上道:“可否先容民女穿好衣服。”
邹上挥了挥手,两行侍卫往后齐退两步,“姑娘请便。”
夜色幽深而暗沉,天中的圆月早已不见了踪迹,只余下点点残星,寒凉的空气里漂浮着某种不知名的冷冷香气。
两行侍卫一行在前一行在后,护送容清上了停在赵府外的马车。马蹄轻踏,车轮在青石马路上轧出骨碌碌的声响。
容清微微挑起车窗上的帘子,可以看见自己前后各有一辆马车,以围困之势将她所乘的这辆牢牢包在中央——与其说是王府请人,倒不如说是押解罪犯了。
“青山何在?”容清问同在车厢内的绿水。
不待绿水回答,车顶上忽然传来两道极轻的敲击声。
容清知意,压低声音嘱咐道:“你们两个听好,今晚无论发生什么事情,只要没有我的命令,你们就绝不可轻举妄动。”
“小姐……”绿水像是要表达异议,却在对上容清漆黑明亮的眸子后又住了嘴,点头道:“奴婢知道了。”
一进入王府,三人立刻便感觉到了不对劲。本该在夜色中安然沉寂的王府此刻灯火通明,到处都是匆忙走动的丫鬟侍卫,空气中压抑着一股强烈的阴沉恐惧和急躁不安。
而当容清在侍卫的带领下走进小世子的卧房时,这种恐惧和不安的氛围瞬间到达了姐姐。
屋子里极静,不断有丫鬟端着铜盆帕子进进出出,却没有人敢发出半丝声响。小世子一动不动躺在卧房里侧的拔步床上,淡青色的花鸟正好将蚊帐垂落下来,他上半身挡住看不清具体情状。
床边人叠人围了六七位太医,包括之前与容清打过交道的太医院首徐长智——从他才将药箱放下来的动作推测,应当只比容清早到了一步。
不等容清走近几步看看清楚,珠帘内忽然疾步如风的走来一个高大身影,浑身煞气双目充血,勉强维持住礼数道:“不知赵姑娘今日都给平安吃了什么?”
容清抬头望着他:“王爷此话何意?”
“平安病了。根据他身边的侍卫回报,平安跟着赵姑娘前往赵府这大半日,除了你那的食物再未有其他东西入口,因此本王问赵姑娘,今日到底给平安吃了什么?”李旭深吸一口气,紧握的手背上青筋毕露,显然是以最大的意志力在控制自己。他看着容清,尽量放软声音道:“本王并非不相信赵姑娘的为人,也知道你绝不会做出故意伤害世子的事情。只是小孩子脾胃娇弱,或者无意中吃坏了什么东西也不一定。本王保证,只要赵姑娘将平安吃过哪些东西如实相告,此事过后绝对不会怪罪追究。”
正好有丫鬟端着铜盆走到床边,伸手将垂落的蚊帐掀起,容清微微侧头,总算将小世子此时的情况看了个清楚:
他明显已经昏睡过去,浑身像是火炭一般烧得通红,圆滚滚的小脸上全是汗水,脖颈处有铜板大小的红斑浮现出来,部分红斑上甚至像是被烫伤也似鼓起了水泡。王府的丫鬟不断将盖在他额头的毛巾换下来,再重新拧了凉的敷上,但明显没有任何作用——即使隔得这么远,也依然能猜到他身上此时必是烫得吓人。
容清转回视线对李旭道:“世子如今的状况并不是民女所为。”
“到现在你还想狡辩!”一直跪在床边的蒋栋抬起头来,眼中满是愤恨:“世子一下午都待在你那没离开过,回来后便成了这个样子,不是因为你还能有谁!”
容清尚未出声反驳,一位刚给小世子把过脉的太医忽然开口道:“微臣以为,世子怕是中了毒啊。”
另有三位把过脉的太医立即开口应和:“我也这么觉得……”
“中毒?”李旭的目光陡转森寒,凶狠暴戾如同即将择人而噬的洪荒巨兽,几步上前一把掐住容清的脖子:“你竟然敢对平安下毒?!”
“小姐!”绿水青山又惊又怒,立刻就要冲过来救人,满屋的侍卫齐齐前进刀剑铿锵出鞘,凛冽四溢的寒光中场面一触即发。
容清用力挥手制止绿水青山二人的动作,掐在脖子上的手掌却又收紧了些,逐渐模糊的视线中是永乐王爷杀气滔天的脸:“解、药、呢!”
她张了张嘴想要开口,被死死掐住的嗓子里却发不出半点声音。而正在此时,躺在床上的小世子忽然抖着手脚浑身抽搐起来,有太医惊骇欲绝,后退几步高声呼道:“不好了!小世子不好了!”
李旭浑身一震,几欲凝为实质的杀气瞬间呼啸狂卷,将脑子里最后一丝理智碾得粉碎,掐住掌心里的人狠狠一甩,反手抽出腰间的长剑便冲着容清直劈过去!
容清被飞扑过来的绿水抱住,脸上的面具却因为震动砸到地上“哐当”摔得粉碎。一手强硬握住绿水的手腕不许她有任何动作,抬头冷冷看着那柄寒气逼人的长剑离自己越来越近。
“刀下留人!”千钧一发之际,最后一个给小世子把脉的徐长智忽然喊道:“王爷刀下留人!小世子没事!这其中怕是有什么误会!”
刀锋险之又险的在容清额际停了下来,剑气激荡而起,一缕垂在耳边的青丝齐根而断,慢悠悠落在地上。
徐长智捂着几乎要跳出来的心脏长长松了一口气,小跑过来对着永乐王爷行礼道:“王爷息怒,小世子中毒不假,只是这毒如今已经解了啊!”
李旭收回长剑,沉声道:“什么意思,说清楚!”
“这其中还有许多关窍下官暂时也不甚明白,因此请王爷准许臣先向赵姑娘提几个问题。”徐长智对着王爷又拜了拜,然后转身看向容清:“赵姑娘,老夫心中现已有了几分猜测,只是不敢十分肯定,倘若说错的地方还请姑娘不吝指正。”
容清捂着脖子狠狠咳了一通,然后哑着声音道:“徐太医请说。”
“姑娘可是发现了小世子已经中毒?”
容清点头:“没错。”
“此毒着实诡异难缠,老夫行医多年虽见所未见,但原先游历江湖时却曾听过一则传闻——不知小世子种的毒,可是名为杨柳炙?”
容清再次点头:“此毒源于西夏,因中毒者只在杨柳繁盛季节显现端倪且极为惧热而得名,又被谐称为‘杨柳枝’,在大庆境内极为罕见,我也只在神医谷中曾见过一回。
杨柳枝之毒十分刁钻,中毒后初时不显,只会觉得比旁人怕热些,并贪凉喜冰,但大量食用冰饮只会将药剂产生的炙毒淤积体内进而渗入五脏六腑,等到累积到一定程度爆发出来,可在片刻之间将中毒者的五脏六腑煮熟。从小世子情况来看,中毒至少已有两年时间。”
李旭这时已经冷静下来,目光触及容清一直捂住脖子的手指时忽地颤了颤,生平头一回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心虚愧疚,慌忙忙将视线躲开。
直到听她说小世子已经中毒两年,一双刀劈斧砍似的剑眉立刻皱得死紧,眸光如箭一般扫向站在床边的一溜太医:“王府每隔几日便会请太医过来检查看诊,倘若赵姑娘所言属实,为什么平安中毒之事竟从未有一人发觉!”
众太医立刻抖成了筛子,徐长智壮着胆子道:“王爷明鉴,微臣知道自身才疏学浅有不可推卸之责,但于此事上却少不得替自己与众位同僚分辩一番:杨柳枝此毒奇诡难测,微臣曾听闻过的传言中,直到中毒者最后五脏俱焚而死,从未有人能在毒发之前察觉异常。
赵姑娘,老夫斗胆请教,是否神医谷已经发现了能查明此毒的方法?”
“是我师父发现的。”容清又重重咳了数声,然后道:“徐太医说的没错,杨柳枝极为隐蔽,中毒者除了在夏季有些怕热之外不会有任何明显表现,连脉象也毫无异常,完全无法察觉。唯有毒素积累到一定程度且体温较高时,中毒者的眼睑和和舌根部位才会出现细小的深红色半点——我之所以能发现世子的情况,其实纯属侥幸。”
徐长智竖起耳朵听得半字不漏,末了长叹一声“原来如此”。“赵姑娘实在自谦,神机先生果然是我辈所远不能及。敢问姑娘,发现世子中了杨柳枝之后,又是以何种方式解毒的呢?”
“蛇羹。徐太医可听说过毒蛇赤棘?”
徐长智略想了想后眼睛一亮:“这老夫知道的,蛇肉大多温凉,但赤棘蛇却是例外,此蛇一般只生活于沙漠、火山等炎热之地,性极热,赵姑娘可是用了以毒攻毒之法,借赤棘的炎火之力将杨柳枝的炙毒全部激发出来?怪不得,怪不得小世子如今高热不退了,原来正处于解毒的过程当中。只是赵姑娘,”徐长智摸了摸短髯,面色有些迟疑: